智者不入爱河(98)
类似的情况要刑事立案并不容易。
或许因为关澜唱红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结婚三个月,借走三百万,而且没有归还的意愿,你们真的觉得这只是家庭经济纠纷吗?
也是因为齐宋唱白脸,提了一嘴 12389 举报电话和检察院申请监督。
经办警官带了齐小梅进去做笔录,请示了所领导,一通研究,案子交到办案队,终于还是把曾光传唤来了。
要是按照民事纠纷或者离婚官司来打,光是拉一个银行流水就要走很长的流程,交起诉状,等待立案,再向法庭申请取证。而且对于齐小梅和曾光这种本来就没有什么共同财产的,更是于事无补。
但警方立案就完全不同了,把人带回来,直接查了他的聊天记录,名下所有银行账户和电子支付平台。
曾光起初还觉得冤枉,坚持说自己和齐小梅之间就是正常交往,谈恋爱结婚。他跟她借钱,也是恋人夫妻之间的借贷,而且都打了欠条,何错之有?
但警察把时间线一理,资金往来一查,他是不是同时交往几个对象,借钱金额多少,有无归还,又去了哪里,再对照聊天记录里所说的那些用途,是否属实,一清二楚。
就这样,关澜那些猜测被查证坐实,曾光也才意识到不对,说这些钱他都可以还的。
这可能也是他一直这么干,却一点不担心后果的原因之一,他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说:“如果非要我还,我还得了的,我还就是了嘛。”
诈骗案的受害人最怕的就是骗子摆烂,把钱拿去赌博、还债或者个人挥霍,反正都没了,就给个无力偿还的结果。曾光却不一样,交代说其中一小部分所得被他用来买了辆新车,其余都转了去他儿子的账户,作为以后买房的首付。
于是,曾光的儿子被警方传唤。前妻也跟着来了,表示毫不知情,一定积极配合退款,又问要是取得受害者的谅解,是不是就可以撤案了?曾光怎么样她无所谓,但儿子就快大学毕业了,就怕影响就业。
警察笑笑,摇头,说:“不可能了,他不光是这一件事。”
被传唤二十四小时之后,曾光没放出来,又延长到四十八小时,身边相关人等也被一个个找来配合调查。
从暖通公司的小助理,到合作施工队的项目经理,全都只知道曾光是离异单身。
以及那个油漆工,又是那样意味深长地说,看曾老板跟业主谈恋爱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些女业主就喜欢找曾老板,曾老板也对人家格外殷勤,跑工地比项目经理还勤快。
警方顺势从他接过的暖通工程入手,一下找到好几个受害人,有的还在催他还钱,被他用各种理由搪塞着。还有两个是有丈夫的,借了钱给他,又怕婚外情败露,只能自认倒霉。
“丽秋”也被请了来,一问基本情况,果然跟齐小梅类似,同样五十多岁,离异单身,颇有积蓄,是曾光最近重点照顾的对象。丽秋对他也很不错,认识不过几个月,手表,衣服,鞋包,已经给他买了十几二十万的东西。
调查到了这一步,案子也就基本定了性,曾光转了刑事拘留。
派出所办案队联系齐小梅,商量退赔的事情。
齐宋陪着她过去,这中年老父亲卖身养儿的戏码,叫他听来,竟有一丝荒诞的感动。
齐小梅还在问:“……他会怎么样?”
齐宋存心往重了说:“诈骗三千就可以立案了,五十万元以上属于数额特别巨大。我查了查,J 省 2017 年有过一个类似的案例,丈夫骗妻子两百八十几万,一审判了十二年,二审上诉,维持原判。”
齐小梅觉得过了,心有戚戚,直到警察把另外几个受害人的情况跟她说了,才闭嘴不响。
警察大概觉得齐宋也有责任,明明自己这么懂,还让母亲上这种当,临走给了两本“关心老年人,反诈防骗”的小册子。
齐宋不好说什么,上了车,扔到一旁。
离开派出所的一路上,他始终沉默。齐小梅坐在后排,总是看他,却也只能打电话给关澜,再三道谢。
等车开到她家楼下,她才把电话挂了,又看看齐宋。
齐宋还是无话,等着她开门下车,在后视镜里看着她刷开门禁走进去,然后消失在楼道里。他对自己说,这事就这么结束了,可不知为什么又有种不上不下的感觉。
直到手机震动,是关澜的来电。
他接起来,听到她在那边说:“你这次做得挺好的。”
齐宋轻轻笑了声,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在损他。
关澜却说:“是真的,我觉得你做得很好。”
“别,”齐宋又笑,说,“你高看我了……”
本来只想玩笑着敷衍过去,可脑子里想的却停不下来,齐小梅,宋红卫,还有长江护理院的那些电话……
他放任自己说下去,一句接着一句地:“我知道自己的责任,知道我应该去看看她,问问她的情况。至少法律上的那些,总归逃不过去。但每次看见她,每一次,我还是会想起从前那些事……”
这些话太过矫情,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竟会说出来,但真的说了,又觉得那么自然,因为是对关澜,也只能是对她。
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是父亲给他的伤害更大,还是母亲,是小时候看着他们打架,自己也被宋红卫一脚从饭桌上踹下去,是一天天看着太阳西下,却没有人回来给他饭吃,还是那个少了一位数字的电话号码。
他第一次把所有这些放在一起想,竟觉得还是后者,那个少了一位的电话号码是他最过不去的心结。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公平,他更在乎,只因为更爱母亲一些。
“俗话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其实反过来也一样,可恨的人也都惨得要命。”他继续说着,“我知道他们都有理由,知道他们成长的环境很差,没人爱他们,从小被打着长大……”
他记得那种弄堂,绵延一大片破败的老房子,阡陌纵横的小巷。哪怕是他小时候,八九十年代了,也经常能看见打架的,父母打孩子,男人打女人,根本不会有人觉得那是家庭暴力。
他也记得齐小梅说过,自己出生的时候甚至连个名字都不配有,家里老人去报户口,民警问起来,才随口想了个“小妹”。
他隐约知道宋红卫也一样,十几岁就离家自己生活,被人家说断了六亲,虽然宋红卫从来没说过为什么,但他看见过他身上的旧伤。
他知道自己应该原谅,就像现在很流行的一个词,和解,与过去和解,与原生家庭和解,与童年的伤痛和解。但他觉得自己做不到,因为这不是比惨,不是说他们也很惨,比他更惨,他就能原谅。
关澜听着他说,静静地,始终不做评价,一直等到他说完了,不说了,才开口道:“你知道吗,我最不喜欢看那种老娘舅式的节目,找来一家人,几十年的伤痛说出来,大家哭一场,然后拥抱在一起,节目进度条就好像双十一限时特价的倒计时,走完之前一定要和好如初……”
他轻轻笑了声,知道她说的是哪种节目,煽情的 BGM,特写镜头里的一双双泪目,都在期待着。他有时候看到齐小梅,也有这样的感觉。仿佛就是米兰·昆德拉说的刻奇,和所有人类一起感动,最廉价,最媚俗的感动。
“你可以不原谅,”她对他说,那么肯定,那么干脆,再重复一遍,“你可以不原谅。”
“法律上的责任,应该做的就去做,”她说下去,“不是为了对方,而是为了你自己。不值得因为一个过去的心结,影响你现在的生活和事业。至于情感上,我也觉得你尽可以自私一点。能放下,是你了不起。放不下,也没关系。给自己时间,多久都是应该的。”
“你真这样想?”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