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槐安(54)
说话的人是方意如。
此话一出,连沈筠也跟着一块儿紧张起来,毕竟席上坐着的,每一个都有可能,把这样的闲话给添油加醋一番,再找个适当时机,吹进郑家的大门。
谁家又见得谁比谁好呢?表面一团和气,实则暗怀鬼胎,憋着口气要把人比下去。
逮着了这样天下大乱的机会还能轻易放过么?
沈筵拍了拍他二哥的手背,像是在告诉他,郑家的人都在外头不用怕,一切他来应付。
他转了一转手上的蚌佛,倏忽笑了一声,摆出副世家子的浪荡劲,“这男人嘛,总有个不着调的时候,您说是吧?”
林鄄瞪了自家夫人好大一眼,那怨毒的目光,分明是在责怪她不会说话。
他打圆场说:“沈家老三说的对极了,不过是个姑娘,逗两天就算了,谁让郑妤总不回来的。”
沈筵依旧是那副安宁样儿,倒叫人不得不信他几分。
他笑了笑,“林叔父说的正是这个理儿,小姑娘涉世浅,哄哄她也罢了,难道沈某还真会娶她不成?”
他一番话把宴会厅的人都逗笑了。
大家都清楚这是个笑话,所以笑起来也格外卖力。
可这哄堂大笑落在苏阑的耳朵里,就像把磨得极锋利的利刃,精准无误地扎在了她的命管子上。
尤其沈筵说这话时的神态,她在门外瞧得一清二楚,他的脸上既傲慢又不屑,好像提一提她都嫌脏似的。
这一记刺得她生疼,疼得她快要喘不上来气,脑子里也一片空白,连勉强站稳都费尽了力。
沈筵那副惹人厌的德行她记在心里很多年。
久到什么地步呢?
大概就是她人已经离开北京很久,忙于在伦敦求学之时,午夜梦回偶尔还会做噩梦的程度。
她背靠着金雕玉砌的外墙,里头是京圈上层富丽堂皇的笑声,外面攒动热闹非凡的人群,只有她一个人和这地方格格不入。
苏阑的背从墙上缓缓滑倒,和她眼角的泪一起,以千钧之势砸落在脚面上。
那一瞬间,她对他们之间的喧嚣与嘈杂、落纸云烟、玉卮无当、挣扎和迷惘就全都明了了。
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不堪千百倍。
她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苏阑在偏僻无人的海边坐了好长一会儿。
湿润的海风将她一头长发吹得前后飘散,她也懒得去整理,只是面无表情的、自顾自地独自失神许久。
直到搁在腿边的手机震起来。
是沈筵打来的电话,她想了没想就给挂了,然后摁下了关机键。
直到月影西沉她才起身,拎着鞋子往回走时,瞧见几个贵女模样的人,个个都穿着晚礼服。
她装作熟稔地问了句,“你们谁看见郑妤了吗?”
那几位看她的目光越发奇怪,“郑妤人在国外呢,她好像没有来吧。”
旁边另一个附和说:“是啊,正月里她和沈家三公子订完婚,人就飞回波士顿继续念书了啊。”
还有个怀疑起了苏阑,“你是谁请来的?连这也不知道?”
苏阑强撑着笑了,“真的很谢谢你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大年初五那天,沈筵会千里迢迢来找她,带着满身的疲惫不堪,也许还有一丁点儿歉疚,言语间躲躲闪闪的。
所谓两情相交,不过大梦一场。
苏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林静训急得正要去找她,就看见她丢魂失魄地自个儿回来了。
“哪儿去了你?吓我这一跳,”她开玩笑说,“这一带犯罪分子特多,小心把你眼珠子挖去。”
苏阑冷着脸推开门,“让他们现在来挖,我倒宁愿我瞎了。”
如果亲眼不是见到沈筵那副样子,她也不会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傻叉。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林静训瞧着她神色不大对, “你这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苏阑看了她好半天,“怎么从来都没听你说过,沈筵有未婚妻这件事儿?”
林静训不妨她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脸唰一下子变得通红, 有种辜负了她们坚厚的革命友谊的感觉, “我就是、就不想伤害你, 何况我答应了沈叔叔。”
“他怎么跟你说的?”
林静训小声道:“他恳求我不要告诉你,我觉得他还挺爱你的。”
这连恳求都用上了,男人撒起谎来,还真是不遗余力呢。
苏阑听了直想笑,“让我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 当了一回光荣的小三儿, 沈先生爱人的方式真到位。”
得嘞, 称呼她也改了, 这都沈先生了。
这明天回了北京,对着苏阑这得理不饶人口舌又锋利的祖宗, 沈叔叔高低悬了。
林静训想劝两句, “不是,郑妤那人吧,任谁都喜欢不起来, 她太骄横了, 和她订婚是没办法。”
苏阑冷冷地哼了一声, “他不喜欢她又拿她没办法, 听起来倒像一段风月传奇的开头,没准儿往下走还更精彩呐。”
林静训越急越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 “不是......你先别急着刻薄他了, 沈叔叔他真的有苦衷啊, 就沈老爷子的强势,是你我都想象不出来的。”
苏阑摆了摆手,“好了静儿,我现在心里很乱,让我自己待会儿。”
“哎,我就在隔壁,你有事叫我。”
林静训关上门前,又冲里头说了句,“不管怎么样我都向着你的,你要分手就分手,和他在一起也行,但别把自个儿身子气坏了。”
话虽这么说,但林静训心里明镜儿似的,这次苏阑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头的了,就算是老天爷执意要转圜,非要将他二人凑合在一起,她也照样会把红绳扯断然后远走高飞。
苏阑突然觉得想吐,她跑到洗手间里干呕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和他还在一起干什么呢?当个万民唾骂的傍尖儿?让身边的人戳她脊梁骨?
苏阑洗了个澡,把她带来的行李草草收拾好,准备明天一早就走,这破地方她一秒钟也待不住。
这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
苏阑在床上枯坐了半天,外头是风吹松林般的浪涛声,她困在这座热带岛屿上,心也寂静清明的像一座孤岛。
有股强烈的羞耻感和屈辱感持续灼烧着她,苏阑越想越觉得自己,受到了空前绝后的蔑视和前所未有的侮辱。
后来天光渐渐亮起来,她撑不住了倒在枕头上时,脑子里放电影般闪过,沈筵曾含情说过的那些话。
【拒绝不了的话,你跟了我如何?】
【这份儿巧的,我也没谈过。】
【再忙也得接我们阑阑电话啊。】
【我到什么时候都让着你。】
【阑阑,我真的......好爱你。】
看看呐。
他就这是这么爱她的。
苏阑是悄悄离开的普吉岛,她谁都没有惊动,一个人拎着小箱子走了,登机前她开了机翻阅消息,几乎都来自沈筵。
焦急不安的口吻,温柔谦和的态度,亲昵无间的措辞。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过,那个时候苏阑可能会坐下来欣赏,心情好给他回上一两条,但都到这份上了就大可不必了吧。
她关机前,沈筵的电话又拨了进来,那边像是一直不停地在给她打电话,直到她开机才打通一个。
苏阑光想想他的声音都感到恶心,自然是不会再接这个人的电话了。
她挂断之后把他拉黑,然后摁了关机键,坐上了回北京的飞机。
一整夜只胡乱阖了十几分钟眼,到飞机平稳运行,苏阑才渐熬不过困意睡了过去。
可苏阑睡得并不安稳。
她这个人本来对睡眠环境的要求就高,听不得一点响动,更别说是飞行在百尺高空的客舱内了。
苏阑做了个懮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独自走在偏僻无人的山间小道上,越往里走越深,可她明知道走下去将会是一条不见底的死路,还拼命往前走。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夜幕和浓雾混在一起笼罩住整片森林,她潜意识里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她就是醒不过来,那种身处黑暗无法辨别方向的恐惧感,让她害怕得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