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槐安(114)
整整七天没服过药的林静训,早已非常人可比,她在偌大的北京城四处游荡,大约还睡过马路。
等林翊然发现打不通杭州那边的电话,正打算第二天找过去时,林静训就突兀地出现在了黄金屋里。
苏阑不屑地骂了声,“你在推卸什么责任?讲穿了,你才是罪魁祸首吧。”
“你说得对,我本来就是罪孽深重,万死难赎。”
林翊然掐了烟,冲她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还不去死呢?一切的祸根,都在你这个恶棍身上。
苏阑在心里道,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口舌上拔头筹,是得不偿失的蠢法子。
而她也没有想到,林翊然的死讯,会传来的这么快。
那天晚上沈筵正扶了她在昆明湖边散步,过了头起三个月之后,她的产科医师开始建议她经常走一走路,久坐反而不利于生产。
所以不管再忙也好,吃完晚饭沈筵是势必要牵着她上颐和园绕个圈儿的,横竖就在家后边儿。
自打她怀孕以后,沈董事长也取消了全部的应酬,一门心思照顾她。
惹得乔南一摇着头说,“还没出生就疼得他儿子这样,这要开口叫爸爸,老沈还不知怎么找不到北呢。”
苏阑笑说:“老来得子嘛,也可以理解。”
但沈筵其实想要个女儿。
苏阑怀孕满十二周时去产检,沈筵就私下问过产科主任是男是女,人家笑着说沈公子想要什么?
沈筵说,“当然是女儿,最好还长得像她妈妈,那多招人呐。”
主任把报告单交给他,“那来年抓紧要个二胎。”
这一天苏阑忙得累了点儿,夜里又吃得饱,她没走上两步就开始犯困,便耍赖要休息。
沈筵掐着表说,“拢共才走了两百步,您就歇了三趟,要不把按摩椅搬来?”
她嬉皮笑脸,“也成,你去搬我等着,正好这里凉快。”
沈筵坐在她身边,给她拧开一瓶水,“就坐五分钟啊,我们再起来走。”
苏阑拿出手机来,随意翻了翻消息。
当地热搜跳出来第一条,竟然是一辆兰博在积水潭桥附近突然失控,先是以极快的速度撞向护栏,后又迅速被弹到南侧的桥体上,车辆当场起火,烧得不辨面目,散落的车身零件铺满了整条路,火势大到甚至出动了消防队。
就在她瞧着这车十分眼熟,总感觉像是在哪儿见过时,沈筵接了个电话,一向不慌不忙的他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翊然他死了?”
苏阑总算想起来了,这就是林翊然的车。
沈筵收了手机就要扶她回去。
苏阑问出什么事了,他只说林翊然出了车祸当场身亡,关于他醉驾,车上还带着个剥得精光的嫩模,没有跟她提一个字。
但她仍旧通过一些闲言碎语,拼凑出了个大概来,要知道在他们这里,像这种消息总是传的最快的。
沈筵将她送回家,“我去医院看看,林家人现在,情绪不是很好。”
眼珠子似的儿子就这么没了,还是以这么不体面的方式,林鄄夫妻俩情绪能好才怪呢。
最可怕的还是舆论影响。
这整件事情上贴着的标签,超跑豪车、曼妙裸女,以及不见首尾的公子哥儿。
组合到一起,足够掀起下头对高门深院里这群贵公子奢靡作派的遐想和猜测。
就像七月里暴雨频仍的黄河,泛滥决堤的洪水一样,一旦撕开了一点口子,再费多少物力也难拦得住了。
但苏阑还是低估了他们的能力。
她不过洗个澡的功夫,网上那些消息就被清空了,再怎么搜索也查不到,就好像这件事不曾发生过。
可是这就真的能当没发生过吗?
那一个横死街头的嫩模家属怎么安抚?这笔账从哪儿出?林翊然的公司又有多少补不上的虚空?
光这些就有的查头了。
沈筵深夜才回家来,苏阑察觉到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转个身钻进他怀里。
“怎么还没睡?”他搂着她问。
“你总不回来我担心,”苏阑轻声说,“你那林叔叔还好吧?”
黄土陇头送白骨的事儿,哪能好得了啊?何况又只这一个儿子。
沈筵刚到医院的时候,方意如已经哭昏过去,林鄄在勉强主持大局。
等到他夫人醒过来,又揪着他打骂不休,口里直道:“我早就说要把那个贱人给送走,你个老不羞的偏不依,如今儿子为她送了命你满意了!他这近一年里活得半人不鬼,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你还我儿子来!”
林鄄掰开她的手,环顾四周道,“你注意点儿影响。”
“我儿子都没了,还要什么影响!”
方意如尖锐的声音响彻整个医院走廊。
林鄄被她缠得喘不上来气,沈筵冷眼看着,曾经步履都风发的林叔叔,一下子就老了。
苏阑听完就在心里冷笑,“那还真是闹得沸反盈天,你也该好好劝一劝才是。”
沈筵低头瞧她,“阑阑最近,好像长大了不少,懂事多了,倒像生在这里的。”
“我既然嫁给了你,也不好叫你处处难做人吧,总得依着你行事。”苏阑一靠着他瞌睡就上来了,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不然还怎么过日子?光身边这些你瞧不惯我、我又看不上你的事儿,就够我们的架吵了。”
沈筵柔袅亲着她额头,“这叫我怎么受用得起?”
苏阑没有出声。
可是三哥,别的无关紧要闲磕牙的小事,她让也就让了,顾大义全大局做起来也没什么委屈的,何况沈筵对她是十年如一的深情执着,只要是为了他,她可以顺势应时做个好夫人。
她对自己的学习和适应能力从来不怀疑。
但林静训的事情绝没这么容易过去,尤其,是在她颜面尽失地爬上了榕树以后。
她怀着无限复杂的心情,往沈筵身上贴近了一些,“老公,睡吧。”
林翊然葬礼后一个月,也就是林鄄在民主生活会上被公开批评,在儿子车祸这件事上滥用职权的第二天,苏阑走进了监察部门。
这是林鄄正走下坡路最好的指示灯,说明有人对他不满,并且已经敢在会上当着他的面挑明。
那这风口不点把火,岂非对不住林叔父?
苏阑望着眼前高大巍峨的建筑,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摁下电梯找到最里间的办公室。
这一去,也许夫离家散,也许两手空空。
苏阑早已想得很清楚,走出这一步,是再也回不了头了的。
这是最犯忌讳的事,不要说在那个刻薄少恩的圈子里,大概今后在沈家她都很难立足了。
谁会结交一个动辄将人往死里踹的朋友?这耳朵听了别家的秘辛,一转头就忙不迭查出实据来告到上头去。
便是有十条命傍身,怕也没有人再敢沾她这样的货色吧?何况是顶一颗脑袋。
到今天她唯一庆幸的,竟是她在物质上从来不依赖沈筵半分,哪怕她被赶出沈家去,也照样能凭本事养得活她自己和孩子。
再不然,北京待不下去了,她还可以回美国。
有她师出一门,如今已是Merrill Lynch的掌舵人Johnson在,再凭借这两年里北京分部突出的业绩,她总会有位置。
事实上总部已经多次提过要调她回纽约。
因为她是苏阑,她苦捱过了从本科到博士三千两百多个鸡鸣晨鼓的冗黑长夜,她永远有出路。
这才是真正够她吃一辈子的本钱。
那时候,苏阑已有孕近五月,身形却也未见臃肿。
新上任的许处长看着眼前这个,在饭局上有过一面之缘,被人人夸赞温柔恬雅的沈太太。
果如传闻一般,令人见之望俗。
难怪能得赫赫扬扬的沈家三公子多年宠眷不衰。
苏阑拿出整套材料摊在面前,这动作由她做起来像旧时拔钗沽酒的闺门小姐一般隽灵动人,然后她捧着肚子坐在软椅上,浅笑着对他说:“许处你好,我要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