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97)
不多会儿,徐牧远拎了一塑料袋丸子麻叶子来看两人,展颜被晒得眯眼,看清是他,站起来笑说:“初一你没去拜年呀?”
“我妈炸的,你们尝尝。”徐牧远把东西递给她,展颜立刻拈了片麻叶子,又酥又脆,她说,“阿姨手艺真好。”
贺图南醒了,把马扎让给徐牧远,他也不坐,两人就站着说话。
“家里都好吗?”贺图南问他。
徐牧远说:“我爸年后不去了,年前结清了工资,我妈在百货大楼找了个活儿,还行。”
贺图南心里发沉:“怎么?”
徐牧远说:“厂子效益不景气,裁员,你们去看贺叔叔了吗?”
贺图南嘴里应了两句,一时沉默,爸的心血,一滴一滴流逝,可他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
徐牧远没呆久,他还有个堂妹念高三要趁这几天请他补习,两人出来送他,他看着展颜:“等七月再来给你道喜,加油。”
展颜有点害羞地笑笑,她觉得徐牧远没怎么变,不像贺图南,变得厉害。
日头往西去,三点左右院子里就不那么暖和,那只猫,有人唤它。展颜以为是不知哪儿来的野猫,想讨口吃的,她丢它一个丸子,它吃完,竟然不慌不忙上了一个老奶奶的怀抱,回家了。
都有家,她怔怔瞧着猫,一回头,对上贺图南的眼。她没避开,没什么情绪,波澜不惊看看他,进屋给炉子添炭。
她守着炉子,心里却想过了年开春,山上杏花会开,桃花也会开,漫山遍野的,她们那会儿要是能在桃花树下照张相,别提多满足,多惬意,好像一下把青春年少留住了,小姑娘比花还嫩,还鲜,灵光光的,多好的年纪呐。
这一切,却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想,小展村也变不到哪儿去,可家没了。
外头起了风,在光秃秃的梢头呜呜抽咽,展颜想了许多,决定高考完回去一趟,给妈烧纸。
再怎么变,坟头里住着妈妈,她几时回去,妈都等着她。妈也从不说戳人心窝子的话,展颜想到这,难受起来,又觉得有盼头,等高考完,她一定回去看妈。
一连几天,她都没怎么跟贺图南说话,他问句,她答句,干什么都客客气气跟他道谢,吃饭变得安静,学习悄无声息,等晚了,就爬被窝睡觉。
不温书的时候,守着小火炉发呆。
书商欠了笔钱,贺图南年前没去要,年后去了两趟,在那磨嘴皮子,要来一部分。
可见要账这事真难,他算领教了。
书店答应的后续提成,要等几个中学开学店面营业再去。
“颜颜,歇会儿,到街上逛逛去,买件新衣服。”贺图南因为她放假晚,紧挨除夕,没来得及带她去,刚要到账,就要花出去。
展颜正在洗抹布,晾上了,冲他温温一笑:“不用了,我身上衣服也没旧。”说完,拿了块馍馍走到院外,喂了只墙根的小白狗,脏兮兮的,夹着尾巴,一看就是个没家没主人的。
贺图南跟着她出来,说:“你想养它吗?”
展颜摇摇头:“不养,没条件呀,所以我都是把它唤一边给它口吃的,我怕它以为我想养它,跟着进来,我又不能对它负责,它还是别对我产生妄想的好。”
贺图南被这话刺痛,他听她声音,寻寻常常,更觉得窒息。
“我那天……”
展颜把馍丢得更远些,轻声说:“去,去,去那边吃吧。”她转过身,脸上笑容浅淡平和,“我都忘了,没事儿,后天就开学了,你也该去陪你爷爷奶奶,真的,别老住这儿了。”
“你怪我。”贺图南眉头倏地紧皱。
展颜说:“没有,我观察好几天了,这狗不只我喂它,有个胖胖的阿姨那天还给它倒剩菜汤呢,它没个家,但人喂它,它就能把冬天撑过去,你看,那儿阿姨还弄了点烂棉絮留它睡觉用的。我也是一样的,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怎么会怪你?”
她很久没说这么多话,说完,进了院子,拿夹子把抹布固定住。风一吹,她伶仃地被裹挟着,影子投在地上,邻居有人进进出出,展颜礼貌地打了招呼。
“丫头,过年就一直在这儿过的呀?”老奶奶问她,展颜腼腆笑笑,笑眼里,
除了这儿,她无处可去,明年会在哪儿,她还不知道。
总会有办法的。
贺图南看了她很久,到了晚上,他想跟她说说话,说了几句,全是些琐碎的无关痛痒的。她洗好脚,他给她递毛巾,她又不忘跟他说谢谢。
“你老跟我谢什么呢?这么久,也没见你谢我。”贺图南忽然就发火,他心里火起来了,苦的,酸的,烧起来不肯熄。
展颜安静地看看他,没太大反应。
她这态度,激怒了他。
“谢谢就完了?你欠我多着呢,展颜,别想几句谢谢就把我打发了!”
“我现在没办法还你人情,你放心,我以后有能力了一定还你。”展颜不知道他气什么,声音弱下去。
贺图南挑眉:“你拿什么还?嗯?还我钱吗?我稀罕你的钱?老子掏心掏肺,你除了这几句还有没有点别的?”
他像困兽,在这斗室里团团转,开始亮獠牙,想要撕了她,他受不了她的疏远,也受不了她的沉默。
展颜瑟缩了下,怯怯看他一眼,语气还算镇定:“你别生气,我以后一定尽量还你,你生病了会关心你,照顾你,我会把你当哥哥的,如果你需要的话。”
屋里安静下来。
贺图南突然偃旗息鼓,是他自己提的界限,不怪她,是他先不要她,她没希望了,他给她希望,又让她破灭,拿走了那盏灯。
他颓然坐下,说了句“对不起”。
展颜觉得他看起来很可怜,走过去,很温柔地说:“图南哥哥,你别生气了,以前是我不对,总缠着你,你有你的生活,这几天我想明白了,真的。”
贺图南抱着头,沉默良久,久到展颜都站累了,她犹豫要不要去忙自己的,把洗脚水倒了。
刚要走,贺图南忽然拉住她的手,他抬起了脸,眼底压着赤火,语气却冷静:
“我们以后去美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
展颜心咚咚直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图南站起来:“我说,以后就我跟你,我带你去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你愿不愿意?”
这问题太远了,美国也太远了,展颜对此毫无想象,她不懂,为什么非要去美国,中国住不下他们了呢?她不走,她眷恋这片土地,她才不要去什么美国。
“那,那你爸妈,还有女朋友怎么办?”
“我没有女朋友。”他摇头。
展颜更不明白了:“你自己说的。”
“骗你的。”贺图南投降了,去他妈的,他什么都不想去管,她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他已经给了那么多,不怕把灵魂卖给魔鬼,也给出去。
她没问他为什么骗自己,一双眼,漆黑明亮,展颜此刻却很清醒了。
“如果,你又说不要我了,有女朋友了呢?我那时怎么办?”
贺图南这才意识到,她真的不是小孩子了,她一针见血,刺人性卑劣的弱点。
“好,”他摸摸她脸蛋,“等你再大些,考虑清楚,如果你还想……”贺图南这句话像是蛊舌,非常羞耻,“你还想要我,希望我是你一个人的,你跟我说,我带你走。”
“我不太懂你说的意思,为什么要走。”展颜耐人寻味注视着他。
贺图南说:“没关系,等你高考完我慢慢解释给你听,到时我们再细说好吗?”
展颜终于有了点笑意,可心里,有些不清不楚,她没去深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贺图南深深吁出口气,他说:“你高考前安心学习,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他们好像又和好了,生命就是这么回事,太冷了,也太孤独,几十载一过,青春没了,欢乐没了,只剩衰老的□□和死亡,不幸的,连老的边儿都没摸到,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