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12)
贺图南就势一蹲,抬眉看她:“我帮你吧?”
展颜照例没抬头:“谢谢,我自己会。”她真的会,只不过弄得两手黢黑,车链子上的油蹭上去的。
贺图南突然就想逗逗她,说:“我不是坏人,你是不是把我当坏人了?”
他开玩笑是有分寸的,戏谑点到为止,并不让人觉得冒犯。
贺图南其实没跟女孩子开过玩笑,他都不怎么跟女生说话,初中时,女生们给他起外号,天天喊他“流川枫”,他快烦死了,他觉得,女生就是一群很吵的生物,有几个女同学,一起考进一中,“流川枫”这个外号又流传出来,显得特别傻。
可见了她,不知怎的,生平第一个玩笑张嘴就来,特别自然。
展颜抿嘴笑笑,没说话,她把车链子装好就骑走了。
日头正好,好风相从,贺图南看着那团火红的身影远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么一个情景,却又无从想起。
展颜骑车到家时,见到一辆车,停在附近。非常巧,这个时候奶奶花婶她们出来了,出来送客,展颜抱下那半袋饲料,站到一旁,看她们簇着个陌生的女人,不知在说什么。
一群人在大门口开始拉扯一袋糖果,奶奶塞花婶,花婶又丢回来。
这种拉扯,很眼熟,通常发生在过年走亲戚给压岁钱的时候。
展颜看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突然也看见了她,彼此都带着打探意味,展颜一下就知道了这人是干嘛的。
她不能接受。
虽然早有风言风语,说奶奶在给爸爸张罗什么,但这个什么,忽的成了现实,站在她眼前,是活生生一个人,展颜就无法接受了。
“颜颜,你杵在那干什么,还不进家去!”
奶奶走过来把她往家里推,她抱着饲料,实在是太讨厌奶奶总这么搡着她,劲儿大,蛮横,好像她是个小猫小狗,过来就能踢一脚。
“我自己会走路。”展颜挣了挣胳膊。
轮到奶奶一愣,她登时变脸,随即上手拧起展颜耳朵往院子里提溜:“反了你了,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是你不想让我好!”展颜疼得乱动,人一动,饲料也掉了,她不是被奶奶打过,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她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什么都没做错,就挨打,孩子也有孩子的自尊心。
这是妈妈说的,尽管,村里男人打老婆,女人打孩子,都是常事。
“你这狗崽子,会顶嘴了,好啊,好啊,”奶奶脸气得铁青,她也不能接受,家里这个赔钱货吃她的喝她的,居然敢还嘴了,“都是你爸惯的你!”
“你不要老骂人,骂人是不对的!”展颜用力一顶,从奶奶手底下逃了出来,可她没地方躲,犹豫一秒,打算往王静家跑。
奶奶又高又壮,在后头撵她,展颜刚跑到路上,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停了下来,是苏老师。
苏老师后头带着面粉,他刚从家里磨坊来,要回镇上。
“展颜?”
展颜没想到会撞见老师,十分难堪,脚步一收喊了句“苏老师”。奶奶不管什么老师不老师,上来还要拽她,苏老师便挡了下,“嗳?有事说事,怎么能动手?”
“呸,”奶奶对着苏老师啐了一口,“亏你们为人师表,就教的小孩子跟大人顶嘴撒野,上的哪门子狗屁学!”
苏老师也生气了:“您怎么说话呢?”
展颜羞愧地简直想死,她脸通红,多么希望没碰见苏老师,在这马路边上丢人。
就这么又拉扯起来了,奶奶要打她,一群人在劝,奶奶脾气上来谁都骂,力气大得像只老母鹅,银红刚跟着凑上一句,她没听清,张嘴就骂,气得银红跟花婶说,她要走了。
门口乱糟糟的。
贺图南清清楚楚看到这一幕,他站车旁,太阳穴一跳跳的,少年的血直往脑门冲,他在想要不要上去帮忙,他发现她的耳朵都红了,人也无助极了。
可他有什么立场上去呢?
他都不认识这家人。
也许,是看得太过专注,贺图南都没意识到展家,已经是村头最后一户人家了。
直到他瞧见贺以诚从院子里出来。
贺以诚穿了件长长的风衣,看起来又英俊,又儒雅。
院门口闹成这样,他本来跟展有庆在屋里谈话,听到动静,出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个场面。
他一现身,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大家都去瞧他。
“你打她了?”他看看展颜,问奶奶话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我打我孙女,贺老板可不兴管这闲事,”奶奶冷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她妈那点事,你俩搞破鞋的,怎么有脸一趟趟往我们家里来,不就是欺负我们有庆老实?”
“不准你……”展颜忽然厉声喊出来,可话才一半,就断掉了,她人直抖,嘴唇战栗着怎么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脑子跟着嗡了一下的,还有不远处的贺图南,他养尊处优,任何人跟爸爸说话都客客气气的。
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奇耻大辱,贺图南眼睛冷下去,仿佛,整个春天都跟着冷了下去。
贺以诚那双眼,则似乎隐在了眼镜背后,谁也看不出他情绪。
“你这么说,是想羞辱明秀,还是想羞辱我?我告诉你,你这么说只会让人觉得你儿子是个蠢货,是个窝囊废,既然这样,还再娶干什么?打一辈子光棍最适合他。”
奶奶气得要疯了,展有庆从屋里跑出来,他一米八的汉子,看到这幕,脸苦的不能再苦:“娘,你这是不想叫我活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在周四早九点更新。
第9章
一切都很荒谬。
贺图南不明白一向很有风度,一向讲究体面的一个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和这么一群不堪的人纠缠?
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此刻,已经变成耻辱的一部分,贺图南为自己先前所有所有的念头和行为感到后悔。
这种羞耻感,也瞬间席卷了展颜。
她在听到奶奶那句话时,震惊,恐惧,她想,那不会是真的,尽管在这之前有些东西影影绰绰发了芽,但没机会成长,她有非常强大的信念否定它。
现在,她也混乱了,她谁也不想见,可偏偏,贺叔叔在这里,苏老师在这里,妈妈都不在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还要蒙羞,又或者,不是蒙羞该怎么办?
搞破鞋,这三个字毫无防备地就扎进了肉里。
因为贺以诚的缘故,村头聚了好些人,探头探脑,不知在说些什么,展颜望过去,看着那些蠕动的嘴,不知怎的,每个人的嘴型都像在说“搞破鞋”,这让人无法呼吸,连空气,都被“搞破鞋”霸占了。
她其实并不太懂这三个字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有些词注定本身就是脏的,可耻的。
“展颜?展颜?”苏老师拍拍她肩膀,她脸色极难看,老师喊了好几声,才听见。
“走,跟我去学校。”
他把面粉放进了贺以诚车子的后备箱,这是贺以诚提议的,准备去学校谈。
门口的几个女人嘴里还在喊着“有庆娘”,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坐门口,闷头抽着烟袋,展有庆像是丢了魂,爷俩坐到了一块儿,只剩女人们在那儿,说的说,骂的骂。
展颜浑浑噩噩坐在了苏老师车后座上,若是平时,她一定很不好意思,可现在,她忘记了不好意思,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柏油路不宽,也不够平整,贺以诚的车紧跟着苏老师的摩托车。
贺图南在副驾驶上,父子都没说话,气氛沉闷,他扭头看看窗外,正好能瞧见摩托车上的展颜。
原来,她个头并不矮,腿很修长,可人真够单薄的,头发被春风肆意吹着,贺图南疑心她在哭。
贺以诚似乎觉得没什么跟儿子解释的,只是说:“颜颜过得非常不好,你看看这里,这么凋敝,她吃了很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