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鱼羡渊(44)
她做这些的时候,并不知道辛文狸正在远远地看着,那时他穿着藏蓝色的衣裳,独身立于一棵枯树之下,仅剩的叶片落在他肩头,他也忘了去拂。
兰潜奇怪的是,他唇角的那一抹笑,似释然,似舒心,似惆怅,似叹息……
他是来告别的。
兰潜心中,冷不丁冒出这句话。
——
兰潜没想到,这句话这么快就会付诸于行动。
深冬的一日,辛文狸在朝堂上失言,惹怒陛下,被赐酒而亡,深夜,尸体被送回了武侯府。
那一晚,谢薜睡得并不好,屡次从睡梦中惊醒,折腾到半夜,侍女大惊失色地冲进来,身子如筛糠般抖着,却半天说不话出来。
谢薜的心沉了半沉,“什么事如此惊慌?”
侍女跪伏在地,颤抖着,“夫人,侯爷他……他……”
脸一下变得惨白,谢薜匆忙披衣起身,汲着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外走去。
“夫人!”侍女吓得一惊,囫囵爬起身,连忙去扶她。
武侯府正院,列着两队官兵,皆肃容冷面。
为首一官宦模样老者,执着浮尘,背对而立,听得声响,他慢慢转过身来,见到谢薜后,面上露出怅惘和惋惜之色来。
他身后正中央的地面上,放着一张矮榻,以白布覆之,白布蜿蜒的行迹看得出是躺着的一个人。
谢薜僵在门口,半天都没有动作。
老者长叹一声,道,“夫人,咱家就送武侯爷到这儿了,身后之事劳您自行便是。”
说完,便率着一众士兵远去。
谢薜还是一动不动,对他的话仿佛闻所未闻,对他的离开也丝毫不觉。
两个人,短短不过一丈距离,却已是天人永隔。
——
这便是三十年前,谢薜与千七的结局。
即便早已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亲眼看到却终究比听到的来得更沉重些。
“你说,辛文狸可是因为看到了谢薜处置那下人的场面,有所触动,心有郁郁,才一时失言?”
回到客栈后,霁款忍不住问她。
她本垂目径自走着,听到他问,便停下来,转头看他。
霁款被她的眼神一惊,“你……”
她却早已又垂下眼去,“不是,千七不是那样的人。”
“如何得知?”
她把手放在门扉上,像下一瞬就要推门而入,却定在那不动,“千七爱极了生活,心境澄澈,是是非非分的清楚,活得更是通透,谢薜处置下人,本就是应施之为,那下人也确实是有错在身,又不是谢薜平白生事,千七对这些再清楚不过,怎么可能与那下人产生共鸣,心有所触,以致身亡?”
“况且……”她脸上一片木然,看着他的眼睛也没什么情绪,“他和那下人唯一的相似之处不过是也曾为过仆,凭这就妄断他是心狭胸窄之人?”
霁款眼里几多神色划过,终凝成认同的亮光,笑道:“你这一番见解倒是独到,却是我短浅了,想不到乱营里也能出你这般慧心眼儿的人,实在难得!”
气氛突然静了片刻。
只见她眼底深处乍现一点锐光,锋利至欲切人心底,声音仿佛压抑着什么:“怎么,在你看来,身份低贱的人,都是这般无事生非的么?!”
霁款怔了怔,有些莫名其妙,“你”
她却没让他把话说完。“霁款,你知道我在乱营是干什么的么?”
他忍不住一头雾水:“什么?”
“吱呀”一声,她推开门,走了进去。他见状亦跟了进去。
她给他倒了杯茶,他却忍不住皱眉,为她依旧粗糙的举止。
她不管这些,兀自坐下来。点燃一根蜡烛,昏暗的光投在她苍白瘦削的脸上,竟添了悚然之感。
“乱营,同外面没什么差别,虽然都是奴隶,尊卑阶层,蝇苟行当,一个不少。当然,最金贵的主子总是那些都监,都监也有烦心事,看不惯的同僚,懒得下手的奴隶,都由我来出手……”她木然地说着。霁款脸色渐渐沉重下来。
她抬眼看他,“那些都监有一点与你相同。”
霁款不悦地回看她。
她不理会,继续说道:“奴隶是无格之人,他们却是失格之人,反正都是没有造梦堪舆能力的,在我看来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早晚区别而已,遑论失格之人曾经还拥有过,岂不更可悲,还不如生来无格……每次动手时,我都忍不住想,这不是自相残杀么?可笑的是他们从未发觉这一点,你说你会不会对他们心有所触?”
说到这里,她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许是不知道怎么怎么笑,他看了,只觉得实在难看。
“你现在是身份尊贵,可统拢来说,你也是失格之人,与我这无格之人并无二样,又何苦百番挖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