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藏欢喜(106)
他曾经有过一个女儿,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因为等不到合适的供体心脏,在父亲的手术台上去世了。
医者不自医。
即使没有过相同的经历,阮星蘅也能从中浅显的体会到莫大的哀痛。
他为老教授撑起了一把伞,伞柄微微倾侧,声音温和坚定。
“医学的成功从来不是一蹴而就,老师,您要有信心。”
喻教授目光望向远处:“我在想,我是不是太老了。”
他停下脚步,将目光落在阮星蘅身上。利落挺拔的身形像一柄利剑嵌入风雪摇曳的乱景中,他的眸漆黑如苍穹周身像是覆了一层寒霜清冷,处变不惊地面对现状,心永远放在未来。
“未来还是你们年轻人的。”喻教授猛地咳嗽一声,“这个实验研究,还得靠你多上心。”
把喻教授送回家以后,阮星蘅一个人独自在楼下站了很久。
他的目光轻轻敛下,伸出手看在路灯下显出形状的雪花,他们在人间脆弱的落下,又悄无声息的离开。
就像医院的素白的墙面,每一秒钟都能听见祷告,自然每一秒钟也都有生命的逝去。
每到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就会生起那种很浓的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进入医学院的第一课,喻教授就已经把这个道理教给他了。
喻教授说医生是一个成就感很低的职业,当你选择了这一行,就意味着生命的逝去永远是多于拯救的。对于外科医生而言,他们大部分的时间,是从死神的手上抢人。
“抢”这个字的分量有多重。
这个实验一路走过来,他们都为之牺牲太多了。在英国的那两年跌跌撞撞去学习别人的技术,回京市的两年闭门深造,过着完全保密的生活。抛开他们自己而言,阮星蘅至今还记得做小鼠实验时候,针孔穿刺它的脑袋,一下又一下搅动着。
他知道它很痛苦,但他只能抛下所有的想法,完全理智的操纵着实验过程。
理智与冷静其实就像一把锁,原始的疯狂和冲动都被深深的压抑。
越理智,越疯狂。
阮星蘅深深呼了一口气,撩开大衣下摆,在路灯下缓缓蹲了下来。
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接了电话。
是阮母。
今年是他第一年没回家过年,阮父阮母虽然颇有微词,但碍于他的态度,也不好多说什么。
阮母稍稍抱怨了两句:“阿蘅,既然你们已经结婚了,妈妈不多说别的,但是这该有的礼数都得有吧?你爷爷奶奶姑姑姑爷今天来我们家,都在问你怎么不声不响就结婚了,你这样子搞得家里很尴尬。”
“妈,我们本来准备年初二回去看您的。”阮星蘅停顿了一下,语气淡淡的,“但是我这边出了点事情,今年大概赶不回去了。”
“我儿子这么懂事,怎么可能出什么事。”阮母没放在心上,随口问,“是不是那姑娘不愿意来家里啊?”
“不是。”
阮星蘅视线下垂,路灯下灯影交重,他的影子形影单只,在这合家团聚的春节分外明显。
“工作上出了点问题。”
“工作?”阮母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想起来了啊了一声,“那个科研项目吗?怎么会有问题呢,你那么优秀。”
“还能有什么问题,失败了呗。”阮父的声音从电话筒里传过来,他摁掉了电视,怒气冲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这是在辜负我们对你的培养,浪费国家的资金。”
“这段时间你自己的心思放在哪里你很清楚,别成天耽于小情小爱,玩物丧志!”
挂掉电话,阮星蘅沉默地坐在小区楼下的长椅上。挨了一顿骂其实他一点也不稀奇,父亲在他心里的形象一直是很严肃的。
学校里的有些传闻虽然有夸大的成分,但有些也的确是真的。
比如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清流人家,祖宅牌匾挂着的世袭祖训就是“忠君爱国”。祖祖辈辈读书明理,以报效国家和人民为己任。他的爷爷是当时和喻教授并列的医学大拿,当时两个人一南一北,风光无二。
所以当阮星蘅第一次提出想要学医的时候,几乎全家都认为,他是个继承阮爷爷衣钵的好苗子。
荣光给的太盛,失败就不会允许出现。
积雪落满了肩头,他的肩膀被微微压垮了一点。阮星蘅抬头看向那一室暖光,思绪漫无目的地放空。
记不清看了多久,眼前渐渐有雾气氤氲,灰暗的视线里看什么都不大清楚,好像有一道不太清晰的声音,还没等阮星蘅仔细看,那身影就飞快地掠到他身前。
姜黎像一头小狮子一样撞进了他的怀里,柔软的睡衣触感让温暖霎时间充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