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生长(72)
“我叫曲颂宁,程连长还请多关照。”曲颂宁也自知担不起“专家”二字,微微躬身,特别客气地朝程北军递出手掌。
“当兵的粗人不兴这套。”程北军将曲颂宁递来的手掌拍开,扭头指挥一个士兵道,“给我的车都加满油,明早七点上路。”
高原天亮得早,七点还没到,白花花的阳光就兜头照脸地泼了过来。曲颂宁起了个大早,整理好自己的双肩包,来到兵站门口。没想到程北军比他还早,四辆加满了油的吉普已经整装待发。
程北军朝曲颂宁走过去,冷淡地瞥他一眼,开口就问:“药吃了吗?”
曲颂宁愣怔一下:“什……什么药?”
“红景天口服剂。”程北军显得颇不耐烦,扭头就冲一个士兵勾手指,“快快,拿一支过来。”
红景天是有名的藏药,就是用来预防高原反应的,曲颂宁离开汉海前已经被母亲叮嘱服用了好几天,便道:“我身体挺好,这支给赵工吧——”
“好什么好?别瞎客气,一人一支。”程北军再次不耐烦起来,“从这儿到唐古拉兵站,至少跑半天,要翻昆仑山,要跨可可西里,最要命的就是五道梁。没听过一句话么,到了五道梁,哭爹又喊娘,就你这小身板——”停顿一下,他低头,一双炯亮的眼睛似探照灯般上下照了照曲颂宁,“我看,难!”
听话服下了口服剂,曲颂宁坐副驾驶,程北军亲自开车,载着他和老赵打头出发。老赵坐后排,伸长脖子前后看了看,好奇地问:“连队没有驾驶员吗?还劳程连长亲自跑一趟。”
“轮换着来呗,这得开十来个小时。”程北军往嘴里叼上一根烟,掏出兜里的打火机一下打着了。他重重吸一口烟,徐徐喷出一口烟雾,又一抬手,把烟盒扔给了坐在身旁的曲颂宁。
“我不抽烟。”曲颂宁坐姿笔直,一板一眼地摇了摇头。
程北军不喜跟陌生人打交道,尤其不喜跟一身书生气的陌生人打交道。他一介武夫浑身不自在,开口都结巴了:“那你、你你问问你同事。”
曲颂宁照办,扭头问坐身后的老赵,“赵工,你抽不抽?”
“我来一根。”赵工是个烟民,自带打火机,可连着几下都没打着,火苗扑簌簌地跳动一下,很快就灭了。
“你那打火机不行。”程北军将自己的打火机往后一扔,“高原有专用的。”
沿着109国道向高原腹地进发,一路杳无人烟,眼前风光不是荒原就是戈壁,远处的雪山银光闪闪,天上的游云像地上的羊群一样洁白。
程北军开着吉普带路,忽然打一把方向盘,驶离平整宽阔的109国道,驶上一片坑坑洼洼的盐碱地。方头大脑的越野车也活泼起来,上蹿下跳着前行,颠得曲颂宁五脏六腑搅在一块,捂嘴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抄个近道。”驾驶座上的程北军侧脸瞥他一眼,也不减车速,只冷淡道,“习惯就好。”
曲颂宁除了留学日本,基本就没离开过汉海,汉海是十里洋场,风情里弄,青海就是这片风沙土与盐碱地,无时无刻不透着凛冽与犷悍。待缓过上下颠簸的难受劲,他对一路所见都很感兴趣。忽然间,视线里出现一条小河。河水由昆仑山顶融化的雪水积汇而成,几株老树就扎根在河边裸露的白沙土上。这些树枝干虬劲,似枯非枯,只有顶冠部分稀稀落落地缀着一点绿叶,倒是这片荒莽高原上难得一见的绿意。
“这是胡杨吧?听说这种树非常坚韧顽强,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那点因颠簸产生的不适感全消散了,曲颂宁突然高兴起来,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掏相机,“我以前只在地理杂志上看过,一直想亲眼看看。”
程北军当这大学生是来旅游的,只说:“那你来错时候了,等到九十月份,这些胡杨树会变成金黄色或火红色,那才叫好看。”
曲颂宁听出程北军话里的不屑之意,不好意思地又收起相机,坐正了道:“我有任务,看看高原风景只是顺便。”
“也不忙,这光缆两千公里,怎么也得挖一阵子吧,总有你能看到的时候。”程北军说着又侧头看了曲颂宁一眼,愣怔一下,旋即点着自己的鼻子道,“你……鼻子……”
不经人提醒还没注意,鼻子里头一股热流涌出,啪嗒一声,一大滴鼻血掉在了他的大腿上。初到者很多都适应不了高原干燥气候,流鼻血属常见的高原反应,但曲颂宁流起鼻血来的阵仗十分吓人,简直如爆管的龙头,他仰着头,用手捂都捂不住。
“杀个猪都没你这阵仗大。”程北军叹气在心,就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还是专家?还上高原?不给他的队伍添乱就不错了。他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从兜里摸出一方灰色格纹手帕,递了过去,“拿去,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