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有雪(74)
雪雪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直到雌性又来牵他的手,软软热热的一把,只能握住他三根手指,虽然很有力量,但对他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宋沅料想他身躯沉重,施了劲儿要拉他起来,其实倒也不怎么难。
人蛇压根没有什么倒下起身之说,只需蛇尾一托,直起腰,登时恢复了俯视宋沅的姿态。
宋沅便抻手一指那床铺,道:“这是你——雪雪的床。”又抻手一指他起先躺的地方,“我今夜宿在这儿,明日还要请你送我回去。”
他琢磨着雪雪有了屋子,那山洞便空闲了,自己也可巧用一二。
这些时日他无法修炼,不复先前的紧迫焦躁,沉下心休养,几度问心,竟然觉得雪山上的日子也闲适,交际也少,统共也只有人蛇一条,极好度日。
他上山前满心惴惴,变了面目的师门,严厉的责骂与酷烈的讥讽叫他总是忧悒,他以下犯上,罪孽深重,求药也不是纯然效仿所谓的仁孝,而是要求得自己的心安。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有了那样的念头,似乎是从一开始,他便从未想过自己能与哪位女子结成道侣。
他既爱她们,又害怕她们,他竭尽所能地为她们效劳,但并没有讨好求爱的念想。
他面对女子常常是怯懦的,内敛的,或许是因为女子有天生的敏锐和狡黠,他害怕被看穿。
如果要说有一回,只差一点儿,那便是乔渺,当他殷切握着自己衣袖时,宋沅多惶惑,多羞涩,他左思右想、辗转反侧,不断说服自己。
渺渺是个可爱姑娘。
她喜欢你,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可是天将大亮的时候,一夜未眠的他盯着房梁,已经完全明了。
他不肯给人依靠,不相信自己能给人依靠。
渺渺天真,才会因为一点儿照料就轻许于人,他们其实很相似,只是渺渺还有师姐可以取暖,所以对情爱还有所幻想。
而他这样无根脚的浮萍,就如师兄所言,总是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虽然半生奔命,其实也从不像修道之人那样有一颗飞升成仙的心,反而内心疲倦。
他想逃,他想要安定的、平静的一切,他不愿再热脸贴人,不愿再四处游历闯荡搏什么美名,他不愿活在修为难以寸进便万劫不复的地界,他不愿去渴求孤独的千万年长生路。
师尊将他从凡间埋人的烟火中抱回,许了他一个虚妄的长生梦。
从没有人告诉他修道的路上如此寂寞,长生是多长、多久、多遥不可及的幻梦。
让他想要抓住身边的一切,可是就像幼时捉不住、现在也忆不起的母亲的手,什么东西都流走。
师兄的照顾会撤走,师尊的注目会消弭,好友会闭关谢客,什么都会散场。
只有他一个人在原地,惶然地四望。
不过还好,总归他只欠了一人,偿尽师恩,再无牵挂了。
要说多悔痛,其实也并无,那张夹在诗书里的小像是年岁很小的时候画的,那时候他满心敬慕,下笔也虔诚,以至于后来画过几次,都不比童稚时更传神。
小像旁的诗,说来也不过是一句“半缘修道半缘君”,是他错误了人意,心思浮动,才叫小师弟捉住,又蠢钝得辩驳不清,最后得了一个不像样的罚。
不像样,既没有叫他光着上身负荆请罪,也没有刺穿他琵琶骨遣到忏思崖去,只是叫他闭门思过,甚至宗门之内、师门之外无人知晓此事。
这也算得上罚么?
于他而言怎么不算,毕竟幼时向他伸出的手,仿佛再度收回了。
他还以为只有师尊,只有师尊什么都知道,却仍然爱护他,懂他所想,因此即便霜云塔之上的雪再冷,宋沅也肯攀到他身边去,求得一息安稳。
他记得师尊的所有温柔以待,因此对冷淡相对也可以安之若素,甚至义无反顾地、难得热烈地想念他。
这算是爱么?
如果算是的话,那他也的确无甚悔痛的,心动又不是幡动,叫风停停便可。
不过无望的爱慕那样消磨人,却又不留痕迹,以至于现在居于雪山,宋沅现在常常回忆,对自己究竟有几分真心都怀疑。
在浩瀚玄妙的大千世界,浮萍捉住一根救命稻草,谁能说那谢意是爱慕?
也许这便是清修的妙处,他在此处困了几日,居然就这样生出不若不走了的念头。
若是不走了,又何必拒人蛇于千里之外。
一位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并将永远一无所知的,纯洁友善的友人,要说这是上天的为难,不如说是奖赏宋沅过往积的功德。
而雪雪瞧了瞧他的手臂指向,似乎是有些悟了,红眸亮了一瞬,轻轻握住了他手臂,力道大而缓地将他挟住,一并倾倒入了床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