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有雪(120)
环顾四周,既没有雪、也没有谷地,天边挂着一轮昏黄的日,树木高大得骇人,体貌奇异的飞禽走兽掠过,叫宋沅惊诧地瞠大双眼。
可这些东西似乎又不是真的,宋沅抻手去触碰一丛灌木,却并没有真正触见物体的感觉。
他茫然地伫立了一会儿,不知能去往何处,遥遥望目,瞧见一枚雪白小峰。
突兀的,熟悉的小峰。
他便不作他想,追寻小峰而去。
宋沅痴痴徐徐,浑然不觉短短时日,周围风貌由炎热变作寒凉,只一心地怀着期许向前走。
终于,他停下了。
他望见耸立的高峰之上,盘踞着赤发青尾的人蛇,看不清面目,遥遥地又来了顶着说不出是什么兽首的人,怀中揣着两只如卵模样的物件。
祂望见那两只卵如何被掩埋,人蛇如何避开晴日里的霹雳,漫天坠下的雪块,尖啸一声,毅然撞向了天际。
祂的力道犹胜雪雪百倍,却一次比一次更孱弱。
“轰——”
直到第三次,看似牢不可摧的雪山,命运般不可阻挡地轰然倾折。
人蛇亦颓然倒地,呼喘着,大笑着。
那些混沌的古语,比起说书人冠冕堂皇的借用,更像是充满恨意和畅快的咒骂,咒骂这片残酷的天,咒骂自己不可变的命运。
可是祂又大笑,这是得意的,猖狂的笑,笑算有遗策,笑天的愚蠢。
因为天际漏出那一丝逃脱命数的光,最终照在了掩埋着秘密的雪地上。
宋沅怔怔望着祂,他的心口有什么东西开始涌动,热烫的血咕噜咕噜地冒泡,他望着赤发青尾的人蛇,张口,说出一句同样混沌的古语,这次,他清楚这句话的含义。
“父亲。”
于是赤发青尾的人蛇蓦然回首,蛇一般的瞳孔摄住他,仿佛透过这些虚像,清楚地望见千千万万年后宋沅的面孔。
可是这时候,身边的一切都开始褪色,如同被水浸湿的画卷,洇成一片摇曳的怪异图景,直至完全消失。
这时候,空茫天地间,只余下雪地与宋沅,他的脑海中乍然也变得空白,只余下一个名字——雪雪,他迟疑着向前走了一些路程,却无意间被困进了一片苍白而又熟悉的谷地,转了几圈才觉得脚下有些古怪。
这片雪地并不存在,因此也不冷,可是宋沅却挖开了它,见到了两颗卵。
一枚是赤红,一枚是雪白。
甫一见着,宋沅的心中便有一道声音,要他摔毁那只雪白的卵。
这声音自他身体的每一处响起,他们曾从他的灵根流淌过去。
宋沅的目光空洞,他垂首,轻轻捧起那只洁白的卵,温热的手掌轻轻熨着它,他将它举起来,捧到面前。
像雪一样,苍白,脆弱。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可是他望着它,却突然轻轻地笑了。
一直荡漾在他眼中的一汪水,终于重重地、彻底地倾泻下来。
如同温热的雨滴,人的情,渗进这颗神的胎中。
雪雪。
雪雪。
雪雪时常想,如果阿沅受苦的时候,自己在他身边就好了。
他最会拍猎物的脑袋了。
过了很久,他下了山,他被人捉走,他知道更多阿沅的事,他仍然这样想。
如果阿沅受苦的时候,他在那里就好了,他的爪子会磨得利利的,学很多很厉害的话,叫别人哑口无言,让阿沅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后来他要做那个什么仪式了,那些白胡子告诉他什么也不必做,只需要等着,空空茫茫中,他还是想。
如果......
如果什么?
谁?
他清醒过来,一臂挡住滔天的怒焰,一手将那对人族抛出结界外。
那对人族惊魂未定地落在山脚,颤颤巍巍地向山头跪拜,雄性又突然吐出口血来,那雌性吓了一跳。
他们开口,叽里呱啦说了些人族的话,又做了几个弯腰的动作。
不知为何,人蛇听懂了大部分。
“...如有所愿,愿效犬马之劳......”
他不知道这是逃脱的狡猾人族最不值钱的虚情假意的客套,人蛇的心灵质朴,他打过脾气暴躁的弟弟,一时又是悲伤又是茫然,便认真地想起自己的愿望。
什么愿望呢?
他吃得很饱,睡得也很好,弟弟死后,雪山上没什么东西打得过他,明明应该过得很快乐。
可是他的心里空空的,空得让他害怕,就像有什么东西被人剜走了,宁愿将那颗鲜红的,冥冥中能感到该被自己吞噬的心脏丢下,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不想呆在这里了。
他想,好,就为我效这样的犬马之劳吧。
如果说人的承诺虚情假意而又微不足道,那么一位将成的神的首肯,也可以令它变作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