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有神明(324)
几十年的悲惨世道,不是一夕之间就能更改的,好在沧州大地上的灵都在慢慢恢复,那些莹莹的绿光,早晚有一天会填满整片土壤。
又过了一年冬,这一年的雪尤其厚,足有小半个人高。
阿箬许久没见过落雪了,下雪后的第二天何时雨还在木屋前堆起了三个小雪人,小小瘦瘦的那个是阿箬,高高瘦瘦的是他,而中间牵着两个小雪人的是已经躺在床上两个月不能动弹的何桑。
也不知是否受曾经历过的事迹影响,即便重来一次,阿箬也还是保留了过去的能力。比方她照样会设阵,照样能看见浮于空中的灵,五觉照样灵敏,也照样能看见人脸上的死气。
何桑没多少时间了。
他的印堂黑漆漆的,嘴唇也是苍色干裂的,人在年迈时不能不服老,即便他一生行善积德,救人无数也更改不了身体随时间衰老,逐渐步入死亡的结局。
阿箬有些难过,却也没有特别难过。
她经历过一次何桑死去了,那一次还是她亲自动的手。
阿箬知道这一世的何桑没有遇见寒熄,也没有做出任何背叛她的事,他便是个善良又不太会变通的老头儿,眼里除了何时雨与阿箬,就剩下两本医书了。
这一世的何桑一生经历过太多曲折起伏,但他不必自责于连年的噩梦之中,祈祷于那株活了两百八十七年的生命树下,他也算有孩子伴于膝侧,也算是寿终正寝。
第二年春,雪还没完全融化时,何桑便于一夜中安然地离开了。
那一夜是阿箬趴在床边陪着的,她握着何桑的手眼也没眨,她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在急速流逝,她也能看见老人的那双浑浊的眼空洞地盯着木屋顶上。他的嘴唇动了动,阿箬凑过去,听了许久又抬头看向他望的方向,才懂了他人生最后一刻说的话。
他道:“屋顶有一块……漏了,记得让……时雨补上,天寒地冻,别病了。”
屋顶的确有一块漏了,那是很小的一块发霉的木头,因为大雪融化而起了水珠,正缓慢地朝下滴落。那是一块以何桑的眼神,不应当能看见的小小缺口,可他还是看见了,他与阿箬记忆中活了几百年的老头儿一样,便是临死前想的还是她与何时雨。
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痛彻心扉的离别悲痛,可阿箬还是酸了鼻尖落了泪,她如以往半夜睡不着起来偷偷哭时一样,在这个深夜里将为何桑流的泪,全都落光。
何时雨听见了动静,醒得很快。他瞧见阿箬趴在床边哭,又瞧见何桑干瘦的身躯深深吸下去的腹部,手脚发寒地拉起了阿箬,用屋子里最厚的那床棉被铺平地盖在了何桑的身上。
如何桑自己所说,他说他大约是看不到这个世界柳暗花明的那一日了,而他正死在了雪融之前。那一年春来,大雪融尽后,入目所及满地都是柔韧的青草,柳树抽芽,杏树开花,一切都变得欣欣向荣,是如阿箬这般年龄长大的人,都不曾见过的缤纷的色彩。
阿箬与何时雨找了个当时花草长得最茂密的地方将何桑埋下了,二人合力寻了块石头,自己刻字,寥寥几笔,也未写下何桑行医生平,只是立碑人那里,刻下了两个人的名字。
这便是不曾遇见过寒熄的,何桑的一生。
而阿箬与何时雨,也将沿着这一条与过往完全不同的路,走完此生。
从她决心不入岁雨寨,决心不再遇见寒熄时,她与寒熄的一切缘分,似乎就断在了岁雨寨分崩离析的刹那,断在春暖花开之后,断在她将与何时雨离开此地,寻一个人多的城镇,自此安心生活之时。
应当不会再遇见了。
阿箬与何时雨临行前,一并到了何桑的墓前,答应他他们不会走远,必定逢年过节回来陪着他。
阿箬望着墓碑上的字,每一次看见,每一次提醒她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何桑了,没有那个从小将她带大的老人了。
应当……真的不会再遇见了吧。
神明大人。
这一次的结局,是阿箬拼尽一切换来的,即便她有不舍,有痛苦,有求而不得,可是她没有不甘心,也没有遗憾了。
离开何桑墓前的小路旁,各长了一株桃花与杏花,正在盛放,小小的枝丫上也没开几朵,可风一吹,飘零的花瓣却如雨下,纷飞过阿箬的眼前。淡淡的香味传来,有些熟悉,熟悉到她心尖传来刺痛,可味道终是差了些许。
何时雨说,他前几日碰见了几个人,那些人都要再往南走。他们说南边的小镇多,南边的花草树木也多,沿着青云江便能瞧见许多城镇,城镇里还有一些百年氏族,他们可以暂住那些人死了又空着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