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92)
常恒垂眸等待,见他始终不答,嗤笑了声,咄咄紧逼道:“殷怀死在二十年前,他的神识金乌自此沉睡,故而二十年前,你仍能开启怨灵阵,使煞气作祟魁城。可为什么,位于魁城地下的怨灵阵会在三年前忽然停摆,以至于以其为阵眼的七星罡斗阵亦无法重启?天君常年闭关静修,将兹事全权交予你,而你,究竟对他隐瞒了什么?”
凌霄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常恒已微露不耐之色,他才缓缓开口道:“虞渊乃地龙烛阴的龙血所化,可以腐蚀世间万物,就连神、祇的身、魂亦无法幸免,这几乎是种共识。以至于我也想当然地以为,东君殿下既已身没虞渊,那便必然只有魂消命殒这一种结局。”
他此言的话外音太过明显,常恒闻言,当即色变。
凌霄苦声道:“殿下所料不错,自东君殿下身殒后,那只被他置于魁城的神识金乌便也沉寂下来。我原以为此事便会这般了结,谁知,那日我前往幽冥地府寻宵烬君未遇,却另撞上一件怪事——”
“随侍宵烬君的鬼女阿昧,正在以聚魂灯凝拢一团极为虚弱的魂气。普通魂体皆因欲孽浊色,可那魂气纯白,全然无垢——只是太虚弱了,它浮在灯火上,趋近于雾。”
“我并未在意,只是随口问了句她在为何人聚魂,那鬼女道是有缘人。我着急找宵烬商量公事,未及多问,也没有多想什么。”他讲到此处,徐徐吁出口气,面色反倒平静下来。
与他完全相反的是,常恒握辔的双手都在微微发抖,咬牙道:“然后呢?”
凌霄缓缓道:“然后,在我离开幽冥地君府邸时,正撞上那鬼女放魂。”
他眯起眼睛,抬头上望,仿佛是在追忆当时所见,“那场景分外稀奇,我忍不住驻足观看,她将聚魂灯改制成了人间天灯的样式,又在灯芯牵丝,一头缀着聚魂灯中的魂气,另一头捆成圈状。我亲眼看着她将那圈抛向一只甫浮出下泉水的亡魂,束住了它。于是,那被束缚的魂气便引着灯前去往生了。”
常恒牙关打颤,催促他道:“之后呢?”
凌霄道:“我回到九天,越回味越觉着诡异。聚魂灯中的鬼火由青转红,意味着魂魄重聚完成。可那鬼女所放的灯中,火还是青橙色,故而她才不得不将那只残魂同另一只魂魄绑缚在一处,使其借外力、受引渡前去往生。”
“可她为什么要那样急迫地放魂呢?不能等到那残魂聚成吗?——我回忆起那只残魂,因为虚弱,连面庞、轮廓都不具备,可气息却教我觉得熟悉。”
常恒死死盯着凌霄,凌霄点头道:“对,那气息让我想起了殷怀殿下。可为时过晚,再想追回那只残魂已然不及。更何况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我不敢未经求证就贸然禀告君上,惹他伤心。”
“毕竟,就算殷怀殿下的残魂真地已再入轮回,转世后也终究不再是他本人。但为了以防万一,或者说,为了检验我的猜测,我启动了埋于魁城下的怨灵阵。”
“七个怨灵阵排布成七星罡斗阵,一旦全部启动,势必会为君上所察。于是我为了在瞒住君上的情况下验证自己的猜测,只开启了位于魁城的阵眼。”
“开始,一切都很顺利,怨灵阵启,煞气四溢,魁城受灾。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以为所有猜疑都是过虑。近一年过去,魁城生灵涂炭,我觉得终于可以彻底放下心了,正欲下界关闭阵法时,却陡生了变数。”
“那日,我在九天观阵,却见魁城方向阴气渐薄,随后金光一闪,笼罩于魁城上空一年之久的阴煞之气竟在顷刻荡然无存。我惊惧交加,疑心是自己眼花,又凝眸去看,煞气确实一扫而空,一切都同我开启怨灵阵前无异。”
凌霄讲到这里,颓然叹了口气,目光瞥向扶桑,在他脸上徘徊片刻,复道:“我连忙下界前去探查,自然也就听说了那个关于求雨祭与神树开花的故事。我当然不会相信,世人多是这样:牵强附会、夸大其辞、以诳传诳,从而制造他们想要的舆情。但本着总要亲自前确认下的想法,我还是去看了看那对孪生兄妹。”
他忽地轻轻笑起来,颇有些自嘲地道:“这个叫扶桑的孩子,在他短短的一生里,我有很多次机会,如方才那般,动手杀了他。错杀总好过错放,若他真是东君的转世,那么只要他魂飞魄散,所有的顾虑便都不复存在。我自问恶行累累,却不想竟也会对一个普通凡人动恻隐之心——可能是因为我总会由他追忆起殷怀殿下吧!”
常恒显然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胸膛犹自剧烈起伏,闻言,却下意识反驳道:“扶桑与殷怀并不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