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4)
近百年前,鬼君与天君斗法于魁城上空,天君引天河之水注没之,鬼君以法器合欢鉴抵御之,那面法镜无限伸张,牢牢托住了下注的淼淼洪波。
自此,鬼君辖魁城自治,独立于离垢九天、幽冥九泉与俗世人间之外,自称一界,谓之“鬼都”。
船还在随水前行,渐渐离渡口远去。
右岸边,万仞绝壁突兀拔地而起,如同锋利的兽牙。
而一轮圆月也渐渐自水中升起,清亮、明澈。
月光照在连峰陡峭的腰际,似有点点莹白的光闪烁其间。
彭商定睛细看之下,不由吃惊——那巉岩砅崖之上,竟挂着许多黑黢黢的乌木盒,那些盒子半身被安置于崖穴之中,半身裸露在外,像在静静俯视着湖面。
彭商指着壁上的一只洞穴,问道:“那里头的是什么?”
须弥本已半眯起了眼,闻言,向他所指之处望去。这一看后,却霍然受了惊,支支吾吾道:“什么呀?什么……”
他慌张地左顾右盼,似乎想要赶紧另起个话头,却被那叫槿哥儿的青年蓦地打断,道:“那是悬棺。”
船行的速度很快,那一口一口爬出洞穴朝水面张望的棺椁变得越来越小,也越发显得密集。
近百口棺伏在静水之上、沉夜之中,诡异森然。
彭商又道:“这悬棺中所置者何人?”
他问罢,便知失言——前方的须弥正疯狂对他挤眉弄眼,五官都因为用力扭曲起来,神情十分滑稽。
一声轻笑自身后响起,彭商扭头,见槿哥儿对着须弥的方向收敛了笑意,又对他示意道:“在湖心了。”
淼淼湖心,静水深流。
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停了,泊在水心。圆月倒映在船侧不远处,如沉水的玉璧。
那青年从袖中掏出一只骨埙,凑到唇边,抬头望着天上的满月,吹奏起来。
秋声乃万籁之至悲声,埙音乃众音之极苦音。此时,秋水新凉,幽咽的埙乐袅袅悠荡,一时似痴诉哀叙,复又如吞声抽噎,一若风絮点水、化作碎萍,时断时黏连,犹若孤雁失群、力竭声嘶,哀戚无休止。
曲声之中,水月开始摇晃起来,愈加剧烈、愈加湍急,旋即变为一个幽深激流的漩涡,将小船卷入其中……
抬眼,风烟弥望,船在水波不兴的河流上依旧行得稳而快,而一碧万顷的淼淼湖早已无影无踪。
彭商回过神来。
须弥早已倚着船舷入睡,嘴里还喃喃说着梦话:“三脆羹、苏素鱼、洗水蟹、还元腰子……”而那坐在船头吹埙的青年正含笑看着他,光线清明之下,他的面庞愈显姣好。
彭商问道:“这是不尽水吗?”
那青年点点头,低声道:“两盏茶后便会到了。”
所谓“不尽水”,其实是一种相当常见的水生术法,需来去之处皆有水道,施此术法,可于须臾转瞬往返于迢迢万里,更有甚者,可以逾过结界,打通空间。
一般而言,“不尽水”术的施术难度取决于始归处的位置,这青年能以管乐穿行于二界间,亦非等闲之辈。
彭商对他颔首,又道:“在下彭商,中土人士,受西北方主之邀前来魁城入幕,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那青年温声道:“先生太客气了,我名祝槿,乃是戴罪之身,不值一提。”
彭商压下心中惊诧,只道:“祝小兄弟刚刚所奏何曲?彭某见识浅薄,竟从未曾听闻过。”
祝槿道:“此曲乃是我自度,名曰《望乡》,是为那些日夜遥望故土而不得归返的亡魂所作。”
彭商叹道:“有诗云:‘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无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望乡,亦可作忘乡,忘却,亦是一种宁息。”
祝槿道:“彭先生当真风雅,阿槿受教。”
他安静下来,彭商亦开始闭目瞑神,又过了会儿,便听须弥唤道:“先生醒来了!要进城了!”
彭商睁开双眼,船已经泊在了岸边。
映入眼帘的,正是魁城!
船所泊处,横亘着一道跨河水门,将船拦在城外。在此不远处,另外洞开了一道朱门。
城外遍植杨柳,依依拂动着细长翠叶,拂过祝槿如雪的麻衣。他已率先下船向城门走去,动作却略显迟缓,伴随着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碰撞声。
彭商这才注意到,祝槿脚腕之间,有二串东西正在白日之下闪着寒光——竟是一副脚铐!
石火电光之间,他似乎抓住了什么,只听身后的须弥喊道:“槿哥儿,稍后见啊!”
祝槿没有回头,只扬起右手,在空中摇了摇,既而,身影消失在朱门粉墙间。
须弥随即招呼他道:“先生慢行,咱们客店安排了平车,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