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297)
祭坛之中,是无限逶迤、蜿蜒往下的台阶,娣执起祭坛边缘一只灯座上的烛台,缓缓拾阶而下。
走着走着,四周的石壁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地下树洞的原始形貌,烛光照明了那些比娣身量还粗的根系,使她的影子绰绰投在上面。
娣心跳得有些快。
根据伊族人世代口耳相传着的传说,喜怒无常的萨满祭司长年以其无限巨大的真身盘踞在这湿冷黑暗的洞穴中,静静沉眠着,只有在感应到伊女代际的交替时,才会短暂地醒来……
而在娣走神这晌,台阶突兀地中断在了只狰狞、嗔怒的巨大玄黑蛇头前!——那蛇大张着口,吐出毒牙与长舌,鳞片横竖,泛着蓝紫的光泽,而两侧,如瀑的根系宛若它的披发,正在猛烈的阴风里徐徐地摇晃着。娣骇然惊呼出声,几乎没能拿稳烛台,紧接着,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不敬,吓得连忙匍匐倒地,浑身战栗着,向蛇神请罪。
可很久过去,四周仍寂寂的。娣斗着胆子,边不断地磕头告罪,边微微抬起眼,悄悄朝那蛇首看,这才惊觉:那蛇首圆睁的怒目竟是镂空的!——这蛇头只是座由玄铁打造出的门嵌!而它的身后,是座紧闭着的石门!
两侧的根系还在阴风里摇晃,像结着疙瘩的、蠕动的发,娣鼓起勇气站起,抖着手去推那嵌蛇的眼。
石门在她的用力下缓缓向后打开,浓重的瘴气瞬间涌了出来,几乎顷刻,便扑灭了娣举着的烛火。
然而,烛灯熄灭前的那一瞬,还是让娣看见了这座石门后的大概——斗室的四面壁上,包括穹顶,都绘有灵蛇盘旋的躯体,黑色的漩涡一样,直蜿蜒到正对着石门的那面墙上,紧紧地缠绕上一个皮肤、连同长发都是雪白颜色的女人,她的面庞上不见眉、鼻、口,而唯有双不见一丁点儿眼白的眼睛,纯粹的、冷漠的黑,正低头俯视向那把插进自己肚腹的剑。女人流淌出的血在灵蛇的蛇躯上组成了密密麻麻的神文,满墙的红色血字里,娣只看清了那最接近她创口、因此血色也最为浓重的几个字:“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成伊,藏于水,以己为万物母,复相辅也,是为两仪……”
而在这方斗室的中心、疑似太伊的壁画前,趺坐着个人。
是个生有蛇脸的女童。
烛灯早已熄却,瘴气还在氤氲。娣身后的门复又缓缓地闭合。
黑暗里,两点晶红同时亮起——是那打坐的蛇童忽然睁开了眼。
娣慌忙跪倒,额头紧贴着地面:“伊族第二十八代伊女——娣,参见萨满祭司。”
“我将给予你祝福,”短暂的静默后,开口的声音沙哑、苍老、雌雄莫辨,“因我的祝福,你将会进入梦境,潜进意识的最深处,抵达太伊的意识领域,也就是宇宙意识和力量的始点——那个被称作为‘无何有’的超验存在之境,你将会自母神的怀抱里醒来,去吧:去饮下一掬若水,获取母神的神性赐予,成为真正的伊……”
在这如梦如幻的声音里,娣只觉意识渐渐地模糊、昏沉,她的感觉发生了难以描述的改变,有一瞬,她听到了世间所有灵魂的喧噪,眼前掠过了很多神秘的意象,有围绕树曳尾的黑蛇,也有追逐着月亮的天狼……既而,又声消影沉——像是所有感官都被剔除,而只剩下灵魂。她感觉自己仿佛又变回了果实,从树的枝桠间醒来。
她张开了眼。
映入眼中的是一片水,水的尽头是一轮红日,正自缓缓地沉浸入水,入水的部分很快变得苍白,直到完全沉入水中时,已经变得剔透如一面镜子——变成了一轮银白的月亮。
天幕已经完全黯下来了,只有水中的满月澄净地亮着,波光闪闪,照进娣的眼底,映着若木摇曳的疏影,以及水底,那正在若木根系间浮游的灵蛇。
娣怔怔地,望着水中的月影在向着自己靠近,最终停泊在若木的树荫下,就像是受了蛊惑似的,她爬下了树干,落入水中的一刻,她的双腿自动变幻成了青绿色的蛇尾,娣游到月亮前。
她完全忘记了萨满祭司的指示,只是受本能驱动地,从水月的光影里掬出了一捧若水。
那若水在她的掌心,仍明月一样地亮着,倒映出个水影——是个背着长剑的男人,只有半具身体,因为皮肤布满流动的黥痕,故而全然地黑,在娣看向他的一瞬,抬起了一直低垂着的眼帘——这男人竟是天生的白瞳眼!
就在这白瞳怪人与娣对视上的瞬间,掬水中的光影无声地破碎,重新倒映出娣怔忪的脸。她看着那个水影中的自己,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出了某种奇怪和陌生,这才恍然记起了萨满祭司的交代,也为了驱散那股不明但强烈的不安,娣快速地饮尽了手中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