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275)
“祂什么也不知道,”阿怀垂眸,手掌抚过阿恒额间的血洞,为祂止血,道:“而且,这孩子本身是无辜的。”
“祂身载由太一分离出的堕落神性,”千秋那双属于鹏的鸟眼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憎恶,“即便祂现在灵智未开,日后也会觉醒神性,走上一条注定与您对抗的道路,给原本祥和安宁的神域带来不幸。与其那时再解决掉祂,不如趁早铲除祸根。”
“况且,”千秋鸟喙开合,冷漠道:“这令您心生怜悯的外表,这故作可怜的姿态,这伪装无害的本领,或许就是堕落来到世间展现出的第一种恶——欺骗。天性使祂无师自通地学会如何表现弱小、使忌惮祂的人卸掉防备,得以苟延残喘——祂无疑居心叵测。”
阿怀的手虚拢在阿恒的伤口上,指尖则无意识地摩挲着阿恒眉心的银瞳。那瞳在祂指下轻轻地颤震,像月光下蝴蝶拍打的翅膀。
祂没有回应千秋的话,只是道:“我第一眼见祂,便知道祂是我的弟弟。”
千秋眉头紧攒,不认同道:“您与祂虽为兄弟,却有本质的不同。”
阿怀叹息道:“所以我更应该照顾好祂,监护祂正确地使用自己的力量,神性没有绝对的善和恶,只要我能帮祂约束好自己的行为,你所担心的事就不会发生。”
千秋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您要明白,没有神性能恒久地忍耐境遇与自身相悖,您的慈悲对祂而言,或许无异于凌迟。”
阿怀没有将阿恒带上崇明殿,祂在凤凰花林里造了一间木屋。
神域中的凤凰木高逾十丈,花叶蔽天,阿怀自小木屋的窗里向外望,总像是看见了黄昏落霞。
他掩上窗扇,回身间发现阿恒竟已悄无声息地醒来,正用乌黑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紧自己,见阿怀回望过来,慌忙别过眼,似乎怯于与祂对视。随着阿怀的走近,更是蜷缩着身体、微微发起抖来。
阿怀连忙止步,放轻声音,安慰道:“别害怕,我是哥哥。”
阿恒仍垂着眼,不敢看祂。
阿怀走到床边,扶祂坐起,使祂靠在自己怀里,用脸颊试探祂额头的温度。
阿恒的身体绷得很紧,在阿怀贴过来的一瞬,牙关都在打颤,却又在阿怀直起身时,突然伸手抓上了祂的衣袖,像是沉默的挽留。
阿怀便把祂抱在怀里写字,阿恒很安静,一动也不动,但始终紧紧攥着哥哥的袖。
——阿怀正在写作《奥义书》,祂用蔷薇花枝蘸着朱砂墨汁,在帛卷上工整书道:“……有道:‘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阿恒也悄悄用指尖蹭了朱砂,在阿怀的袖子上胡乱写画一气。
阿怀按住祂的手,阿恒惶恐地抬起头,却见阿怀并未有动怒的神色,只是指着还未干涸的恒字,对祂道:“这,是你的名字。”
阿恒轻轻启唇,声若蚊呐。
阿怀便又耐心地教祂念:“阿——恒——”
阿恒却跟着念作:“哥、哥,哥、哥。”
阿怀一愣,望进阿恒的眼——祂有双小动物似的明眸,湿润、柔软、羞怯,与阿怀对视的一瞬,下意识便垂眼低眉。
阿怀忍不住抚上弟弟的发顶。这一刻,祂心里有百转千回,最后俱汇作一念:如果祂们能一直这样陪伴着彼此,度过这漫长而孤独的岁月,那该有多好……
或许千秋的提醒是对的,许多年后的凤凰花雨中,手捧着小小血凤的阿怀悲哀地回想当时。提防和伪装是堕落生便具备的本领。而祂用一念恩慈,将原本必将与祂背道而驰的阿恒强纳进自己的怀抱,使两人都偏离了既定的命轨,踏上了一条万劫难复的歧路。
可彼时的阿怀尚不明白。
祂罔顾劝告,执拗地带阿恒离开深渊,将祂纳进自己创造的神域,教导祂爱与怜悯,带祂一起生活。
祂们会经常外出,到处去治愈受伤的动物,阿怀鼓励阿恒与它们亲近。
鸟啼喈喈,鹿鸣呦呦。风刮来梢间清澈的雨露气,阳光透过凤凰花木婆娑摇摆的枝叶下澈到阿恒身上,使祂也沾上同哥哥相似味道的草木花香。而因这气息,神域中的造物欣欣然接纳了祂的到来。
——可它们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在阿怀所创造的永恒神域里,爰有百兽,相群是处,即便是最凶残者,也必须遵守既定的秩序,被驱逐出神域的恐惧使它们自觉地约束着自己的欲望——从未有过类似的情况发生。
而据目击者说,那残暴的凶徒是只白虎。在月色下,它的毛发如镀银光,极致残忍,而又美丽。
但作为神域的主人,阿怀从不知道这里有这样一只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