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220)
——他找到了小虎,在最黑暗的林深处。
它正嘶咬着白山羊柔弱的颈。那山羊四蹄激烈蹬动、抽搐,最终归于平息,只双眼瞪向殷怀所在的树丛。
血,到处都是血,从山羊脖颈与虎口的交合处漏出的血,四溅在雪色一样的月色里,像是古老、血腥的献祭仪式,显出残忍的圣洁。
殷怀忘记自己是怎样走回山洞的,他连思考都遗忘。
锅中还盛着已冷掉的肉汤,那是小虎没有喝完的。耽溺于饮血食肉的野兽,怎么还会对松茸肉汤有兴趣呢?殷怀泼掉了剩汤,躺回垛床。
涌动的黑暗里,殷怀张着眼发呆。
直到洞口又传来窸窣的响,他才慌忙合眸。
小虎放轻步子,走进山洞。
踱到殷怀近前时,它停步,打量向他。
殷怀的身体绷得有些紧,他能感受到小虎的目光始终徘徊在他身上,最终留连在他脖颈之间。
殷怀只觉被它盯着的部分血脉贲张。虎食山羊的一幕里,山羊那临终的抽搐、绝望的凝视,让殷怀的呼吸渐渐变沉。他不知道小虎是否也会吃掉他,黑夜给了它黑色的眼睛——野兽的眼睛。
小虎俯下身,将脸凑近殷怀的颈窝,贪婪地嗅闻,鼻息一下下喷在殷怀肌肤上。
这是它常做的动作,可殷怀却再猜不透原因——对于野兽而言,食欲和爱欲的渴望是同种本能、同种兽的激情。
小虎开始拿它的牙齿轻轻啮咬殷怀颈间的肌肤。它的动作十分温柔,让殷怀几乎感觉不到疼,却给他带来一阵阵心悸。
他迷茫地想——或许爱与死也会给人带来同样的高峰体验——他和小虎,都已分辨不清。
殷怀几乎被这啃咬啮噬掉所有理智,他感到晕眩,呼吸变重,喉头哽咽,不自觉地泄出声呜咽。
小虎被他这声低哭慑住,停下动作,而后又用毛脑袋不断蹭着殷怀,像在撒娇。
殷怀终于控制住情绪,他尽量自然地翻身,背对小虎。
小虎并没觉察出异状,踱步到殷怀另侧,挤进他怀里,满足睡去。
小虎醒来时,殷怀正静静望着它,满眼血丝。
小虎跑近,拿收起尖爪的肉垫拍打他,又在他身上乱拱。殷怀按住它,它就用长满倒刺的舌轻舔他的手心。
真像只大猫啊,殷怀想。可山羊的死状历历目前。
殷怀叹了口气,一边为小虎顺毛,一边道:“每只虎长大,都会离开家独自生活,你现在也已长大了。”
小虎惬意地眯眼,又用舌去濡殷怀手指。
“所以我现在放你离开,从此以后,你便独去生活吧。”
小虎自然依旧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还在对他摇摆虎尾。
殷怀狠下心,将小虎驱赶出洞。
开始几次,小虎又以为殷怀在同它玩闹,很开心地反扑上来;可被殷怀疾言厉色地驱打后,它才意识到对方的情绪,只当自己同当初那只欺负它的猎犬一样犯了大错,哀哀地守在洞口,再不敢踏进,一瞥一瞥地注目殷怀。
月亮再升起时,暴风雨便来了。
小虎仍趴在洞外,任风吹雨淋,一动也不动。
殷怀直等到三更天,才抬步向洞外,却意外发现,小虎竟还没有走,它伏在泥里,毛发又脏又湿,因为淋雨,整只虎都恹恹地。
听见殷怀脚步声时,却仍第一时间抬脸向他,弱弱地叫了声,像在讨饶。
殷怀的心瞬间疼起来,像被很多只虎嘶咬下咽。小虎天真懵懂,甚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但它本来就没有错啊,它不是温驯的猫,这是他们俩必须分离的宿命。
殷怀将小虎抱回了山洞,在哄睡对方之后,连夜离开了这片山林。
月照山林,广袤却也孤独。
殷怀收回回望的目光,加快赶路的脚步。
雪落如月色的时候,殷怀回到过这里,悄悄探了次他的大猫。
大猫消瘦下不少,殷怀找到它时,它正趴在山洞外流泪。
雪下得细密。
外间那么冷,它却不肯进洞躲雪,只是蜷缩着身体、默默地哭。
殷怀叹了口气,犹豫半晌,还是选择悄然离去。
可在那一次后,他不知怎地,总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总感觉在暗处有双黑色的眼正窥视着他。
春天来了,蔷薇开了。
殷怀随手摘下一朵时,无意被蔷薇花刺刺伤了手指,他轻轻地“啊”了声。
随即挤压指尖的伤口,喃喃道:“好疼啊。”
这声之后,果如预料,不远处的丛间,又传来窸窣异响。
他不由失笑,转头朝声源处高声道:“还不出来吗?崽。”
过了好一会儿,草丛中才探出只缩头缩脑的小老虎。它身上的毛发因长期流浪而沾满枝叶,神情惶惶,小心地看着殷怀,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