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185)
渐黄昏时,峰顶飘起细雨,落照将积云烧红,依依柳条抚过殷怀衣袂。
他提着酒,步行上山。
踏上峰巅,便见常恒仍直挺挺跪在原处,与他离开之时姿势无别。
殷怀驻足,看了他会儿。
常恒垂着眼,神情淡淡,小小年纪,却似有无限心事。
殷怀没有料到,这个在他看来有些柔弱和畏怯的男孩,内里竟拗硬、尖锐,有如刀锋。
殷怀缓步走近常恒,将右手中握的刀横示在对方面前。
常恒惊讶地抬眸,不可置信道:“给我的?”
殷怀淡淡道:“路过南海,向南海女君孙氏求来的水月刀。”
常恒怔怔,半晌才想起伸手接刀。
殷怀却将刀鞘握得愈紧,沉声道:“今我赐刀予你,日后你修习刀术,须得时刻谨记:要警惕以武凌人产生的快感,绝不能沉迷于生杀予夺的擅专。你修武术,当以慈悲为怀、恻隐作刀,不可造下无端杀业,听到了吗?”
常恒脸色极白,捧刀的手几乎退却,他沉默半晌,才开口道:“若有一日,我犯禁呢?”
殷怀道:“如有那天,我必折刀。”
常恒嘴唇紧抿,殷怀淡然回视。
常恒咬牙,从殷怀手中接过水月刀,叩首道:“是,谨遵殿下教诲。”
夕照晕天,细雨横斜。暮春的晚峰,仍有料峭寒意,是以殷怀并未在意,常恒回话时那不自觉的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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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和拿萃雪刀挑着常恒心口的那一幕,成为了殷怀的心魔,所以他开始不想让常恒习刀。
常恒和合欢都修“至道”,因为将身体献祭给了法器,所以被物化,不再算是真正的人,他们身体的大小变化与法力值呈正相关。所以之前常恒可以“忽大忽小”。
第69章 桂枝香
常恒开始在殷怀的指点下习刀。
练刀时,殷怀往往坐在高树间,遥望着远方,只偶尔回瞥一眼常恒。
常恒在动作间隙偷眼瞄他,多数时间里,殷怀仿佛都在失神。
月落、日沉,蝉寂、叶坠。
无论人心是真地平静如无波的水面,还是在深处汹涌着暗潮,时间都一样地流逝。
近冬时候,山里的迟桂花开了。
早桂开时,殷怀特意下山走了遭,捎了两坛桂花酿回来。只是那酒味道十分一般,殷怀乘兴而饮,喝到一半却败了兴致。
迟桂花的香气比早桂更浓,充盈在呼吸间,又钓起殷怀的谗涎。
殷怀便简单交待常恒好好呆在山中练刀,自己要去往魁城。
常恒意外道:“今日才是十五,离冬至足有月余,你要那时才回来?”
殷怀莫名道:“谁告诉你我要去参加拜日典的?”
常恒困惑道:“那你去魁城做什么?”
冬至将临,魁城正如火如荼地准备着拜日节,想来也早已备好了祭酒,殷怀此去,便为尝鲜——魁城的桂花酒,可称一绝。
但他自是不好意思同常恒明说,便胡乱找借口搪塞:“山里太无聊了,我呆得厌烦,去那边逛逛。”
常恒当即面色一变,冷然道:“哦。” 接着,也不管殷怀的反应,自顾自转身练刀去了。
殷怀早已习惯他在十五这天的异常,便也不以为意,道过声别,便驾车而去。
天马嘶声渐远,常恒兀地停下挥刀,重重将水月直插入一块磐石中,金刀的铮鸣与石身的碎裂声震耳欲聋,惊得远处山涧间的栖鸟也成群哗飞。
常恒却只面无表情地拔出水月刀,劈手朝另座石块斩去。
他觉得无聊了,常恒想,他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所以他对那可怜的弟弟的愧疚和悼念,也只够他在这里驻留半年的时间,常恒冷笑起来。
果然是被封住情窍的人,又或许就算他还是以前那个“哥哥”,他的弟弟在他心里也只有这么一点分量——或许会多换来他几次叹息。
他还会回来吗?像他那种没有定性的人,说不准就不会回来了吧——他连“弟弟”的坟都可以弃若敝履,离开得毫无留恋,又怎么会在乎这个随手捡来的自己?他也许还会回来,只是会更快、更频繁地离开。
到头来,这座坟茔,只立在自己心里,也只会绊住常恒自己。
落日渐渐西沉,而同一时刻,月出东山。
常恒感觉,这几个月来被他拼尽全力压制住的萃雪刀又开始作祟,它在渴血。
常恒自报自弃地想,算了,反正殷怀也不会回来了,他再也不用担心在殷怀面前露出马脚了,不用担心对方发现他其实是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因此厌弃他、远离他——他已经厌弃了自己,在知晓自己做过那些的恶事前。
常恒不知不觉就松开了握紧水月刀的手,而他的掌间,另现出把锋刀——刀芒森寒,如萃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