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109)
王上诸子尚幼,祝子梧兵辖禁军、手揽大权,又与祭殿有灭门深仇,中空之际,他势不会眼睁睁看着祭殿扶植幼王,夺他权位。王位之争,势如水火。
可内耗只会加剧外患,更何况祭殿养出的精锐兵力已尽折于昌平。祝子梧夺权成功,只是时间问题。而他一旦上位,决不会放过妞妞与祭殿。
想必我讲到这里,你已大抵能明白我的选择。阿恒,这世间如有人能知我、谅我,我想这人只会是你。”
常恒读至此处,深吸口气,强捺下胸中起伏,擦了把眼泪,继续看道:
“我自小失父失母,对于双亲的印象,全来自于旁人的讲述。在那个故事里,父亲自愿走上祭台,母亲无怨饮下毒酒。这是我的来历,阿恒,也是一直以来我所接受的关于信仰的教育。
大长老对我说,国之祭司,沟通神人,我既高于千万人站在最接近神明的位置,便也要先于千万人为奉、为献、为牺、为牲。
更何况,终归是妞妞和我亏欠了祝子梧。如果血债只能用血来抵消,那么我自愿站上天平的另端。
我和祝子梧达成了交易,以我的死来结束这段罪孽和仇恨。我死之后,他若继位,便会放过其他人。这样,昭彰也能一心一意抵抗强敌,过去的错误也终于可以在酿成不可挽回的结果前悬崖勒马。
一想到这儿,我便觉得欣然。唯独令我生出不舍之心的,便是阿恒你。
我已另写有一封认罪书,认下弑王谋逆的重罪。妞妞与世人都不会知道我赴死的真相,她以后便也能没有负担地生活。
迢迢泉路杳,茕茕孤另人。此一别后,便永无复见之期,但下泉路上,想到人间仍有你知怀于我,亦能略感宽慰吧。
请君兀自珍重。
扶桑绝笔
最后一行落款字迹潦草,“扶桑”交互,“绝”字横生,“笔”字分散。
常恒久久抚摸着那行字,视野渐渐朦胧不堪。忽听团圆惊骇叫道:“你脸上!”
常恒看向自己的双手,血咒失去遏制,青黑的血管再度野草一样争相自他皮肤上冒头而出,耳畔传来天君轻柔蛊惑的低语:“毁掉这里,毁掉这里……”
常恒凄惨一笑,再无抵抗心力,任由那血咒操纵着自己提刀飞向天际……
往后的事情,他已记不清了。他木然地放任自己成为一具躯壳,护送着淳化的军队一路凯歌东进,攻城掠地。只用了五个月,便兵临魁城都下。
直到那时,他才又清醒了些,颓然提着酒前往故人坟前祭悼。
不过半年光景,那人坟上便已遍生萋萋碧草。他凝伫片时,忽觉一阵扶摇风来,抬头望去,只见那只神识金乌终于现身,在硝烟战火之上,拍打翼翅,绝尘而去。
常恒闭了闭眼,魁城,终是在他手里,气运绝尽了。
他蹲下身,为坟垅填酒,苦涩道:“对不起,”他哽了哽,又吞声道:“我……我……”他说不下去。偏头之间,一双金履正步入他的视野。
来人语调轻柔,与往时无异,却字字诛心:“常恒,这便是你送给久别重逢的故人的见面礼吗?”
……
常恒只觉头痛欲裂,他仿佛又回到被血咒操纵之时,身非己有、痛苦万状。他的血液似乎又躁动起来,喧嚣着跳闹,恶毒地嘲笑,他渐渐无法控制自己……
“常恒?”恍惚中,他听到祝槿在唤他,道:“你究竟怎么了?”
他询声焦切,与扶桑轻柔的呢喃不期而合——那时,他尚躺在恒常潭里,形魂俱碎成万千光影,摇曳在细碎的水波中。
扶桑一寸寸剔下魂身,为他黏补形魂。常恒渐渐恢复着意识,他能感觉到对方在逐渐虚弱。肉身可以再生,魂身却不能新长,他感觉到自己的形魂碎片正被温柔地包裹起来,他被一股柔软的力量围拢住,一点点地被修复。
水波荡漾,仿佛母体。
直到粼粼的碎光成为圆满的水月,他终于被修补完好。
常恒有些急迫地想要睁开眼看看对方,却只听到那人叹息一声,声音渐远,飘散离去。
扶桑道:“阿恒,我恐怕,没有力气,唤醒你了……”
他想要流泪,想要抓住对方,想要随他而去。但他终究只能徒劳地躺在水月里,听任对方魂散音消。
祝槿忽地用力握住他的手,道:“你再不回答,我便睁开眼了。”
他的手柔软却有力,将常恒从回忆里拽出。
常恒惊醒过来,悔尤花瓣自祝槿颊边荡落,回映目前的诸相惊心动魄,却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常恒顿觉怖然,他勉强定神,解释道:“阿槿,此境诡奇——”他忽然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