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珍妮](105)
那还是几个月前的法文报纸末版的一小块饼干大的地方。
她坐在窗前,日内瓦的春天很清冷,风吹过花园里的玫瑰再吹进窗里。孩子们在玫瑰园里玩耍,是双胞胎,男孩子是哥哥,女孩子是妹妹,他们已经八岁了。
孩子是刚到瑞士那年生的。
生的时候只有朋友老托陪在身边,所幸万事无恙。
远处有雪山,林念住了许多年,也不知道那巍峨的雪山叫什么名字。
她有时看着那雪山,会想起老托和她讨论奶油栗子杯和mont-blanc的光景。真看到了欧洲的雪山,便觉得老托形容得真是形象。
形象而感伤,那光景,就仿佛是在昨日。
当时,老托按照程征的嘱托送她来到瑞士之后,希特勒德国便对英法宣战了,三十八天后法国沦陷。同时日本作为德国的盟友,也在中国境内进攻了英法租界。
老托的爱人Agathon随着法国驻华大使馆费尽千幸万苦撤回法国,并绕过德国人的防守在瑞士找到林念的时已经是一年半以后了。
Agathon给林念带来了最后一次的关于程征的简短消息,说程征还在上海,但汪伪政府快要倒台了,他的任务很成功,还有,他说他很想念你。
Agathon略带歉意地和林念说:“念,他让我对你说抱歉,他说自己的身份特殊,不能够给你写纸质的信,希望你能够原谅他。”
林念很平静,说,我原谅他。
林念劝Agathon和老托留在瑞士,这是永久中立国,德国还不曾染指的地方。但两人坚持双双回到早已沦陷的上萨瓦省。
用老托的原话说,德国人亵渎了从前属于诗人和梦想家的法国,但诗人和梦想家不能就此退缩。
于是林念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瑞士生活,所幸程征留给她的钱再加上她找到的工作还算体面,生活过得并没有想象中艰难。
这是十六岁之后的林念第一次过上不用提心吊胆的日子。
生活很好,可惜他不在身边。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会打开抽屉,里面有一封当年她昏迷中程征把她送上船时的信。
她只看过一遍,便再也没有打开过。可记忆力太好有时候也是件坏事,只那一遍,她便能够背诵信中的内容,甚至有时候它会在脑海中反复循环。
信是这样开头的:
“阿宝,
今晚你将离开上海,不久将离开中国,而我将在岸上远远地目送你离开。希望你醒来,能够原谅我的决定。
尽管我知道你会生气,甚至因此而恨我,但我无法为我所做的行为道歉。国难当头,日寇狰狞,民族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此身许国难许卿。
但正如我早先所说,如果在这不顾一切中我有半点私心,那就是你。我希望你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哪怕这一生没有我的参与。
倘我有幸能够活着看到新的太阳,我会来找你。
无论是你在哪里,我会来找你。
……”
此身许国难许卿,此身许国难许卿。
林念的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这七个字,每个字都像是烧红的铁,在她的心上留下焦糊的痕迹。
每当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当年对Agathon说了谎。
她没有原谅程征,没有原谅他就这样把她送走,没有原谅他和她远隔天涯,没有原谅他甚至没有见到两个孩子的第一面。
她常常对着这封信流泪,但是又不打开信封。
孩子们虽然天真无邪,但也懂得分辨喜悦和悲伤。他们偶尔看见了这景象,便觉得妈妈的神秘信封很奇怪,总是这样勾起她时而的眼泪。
有一天他们忍不住问她,“妈妈,你为什么总是哭?”
林念把他们搂进怀里,眼睛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声音很温柔,“因为这是爸爸留给我们的东西,是很重要的东西。妈妈很想念他,等他来找我们了,妈妈就不会再哭了。”
快到中午了,孩子们在玫瑰园玩得疯,连吃饭的时间也顾不上。林念对着收音机坐了一上午,并没有听到任何关于中国内战的消息。
她冲窗外的玫瑰丛叫了一声,“琛儿,琋儿,回家了。”
并没有回应。
她知道两个孩子在瑞士长大,对中文不很敏感,于是改用法语又叫了一遍。
还是没有回应。
林念顿时有些慌乱,瑞士的治安一向很好,可是意外一旦降临是不分时间地点的。于是她打开门,想去找两个孩子。
一开门,曲曲折折的玫瑰丛的尽头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拎着一个皮箱,被篱笆挡在外面。两个孩子正隔着篱笆围在他前面,好奇地张望。
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后面打开了门的林念。林念听到他们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