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伊叹了一口气，收起那些没出口的温柔安慰话：“看来，你初中数学没白学啊。”

陆安迪哼了一声：“我又不是白痴，我有考过CPA！”

洛伊不禁翘起嘴角笑了一下，陆安迪又悟了，这样复杂的关系，凭肉眼看出来，对数字、比例、尺寸、形状都相当敏感了。

还开始会跟他斗嘴了呢。

“质材？”

“钢筋、混凝土、石柱，第二层的柱子和顶棚是玻璃。”

“装饰风格？”

“没有装饰。”

“没有装饰？”

“嗯，没有。”

“那么总有朝向、光照、场地环境吧。”

“这座建筑在罗马广场大街和卡尔大街的交叉口处，对面是康提塔和马克辛提乌斯巴西利卡，你去过那里。”

陆安迪惊愕地抬起头，她记得这两个建筑，康提塔是中世纪风格，马克辛提乌斯巴西利卡则是古罗马时期的重要象征，但它们两个之间，绝对没有图纸上的这座建筑！

看着洛伊肯定的眼光，再低头看向图纸上“Danteum”的字眼，突然醍醐灌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但丁纪念堂？”

“没错。”洛伊点头，“这就是英年早逝的天才建筑师、法西斯的拥护者、朱塞佩·特拉尼的封神之作——从未建成的但丁纪念堂。”

但丁纪念堂，是特拉尼为墨索里尼时期的意大利政府复兴意大利传统文化所做的建筑方案，但这个项目因为二战而取消，特拉尼本人也死于他所投入的战争，只留下十多页图纸和当年一部分残缺的报告。

“我从前说过，一个建筑师如果无法实现自己的想法，那么他的想法无论好坏，都像尘土一样不值一文，现在我要说，那绝不包括但丁纪念堂这样的作品。”

从前那样告诉她，是因为从前这样合适。

“你不用辛苦画了，看过数据和图纸，你应该能想象它的样子，但我希望你有更直观的体验，来，过来这里试试。”

他把陆安迪带到一套VR设备前，替她戴上头显，连上屏幕，“再屏幕上滑动手指，你可以体验这座建筑的真实尺寸。”

陆安迪在小商山做视觉空间能力测试的时候，也体验过这种真实尺寸的虚拟场景，但这里的设备似乎更高级，因为在进入场景的那一瞬间，她就被深深震撼了！

首先是一堵高达十几米的屏墙，后面有一个夹道，眼前昏暗而模糊不定，她滑动手指，走过这条夹道，来到一个阳光直射的庭院。

庭院炫目而耀眼，但庭院的一侧，却排列着一百根交错林立的石柱，每根石柱上顶着一块石板，石板与石板的缝隙之间，是从第二层「天堂」渗漏下来的光线，那些光线在石柱之间形成斑驳的光影，像一片使人迷失的森林。

但丁的诗说：

「我走过我们人生的一半旅程，却又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这是因为我迷失了正确的路径。」

「啊！这森林是多么荒野，多么险恶，多么举步维艰！」

走过深邃密集的百柱森林，通过一系列以高墙、柱体、台阶、通道引导的空间序列，后面就是令人生畏的地狱。

在 「地狱」中，墙体、柱子、天花的比例精确失衡，从天花渗漏下的微弱光线时刻变化着，散发出令人无法喘息的压抑与阴郁。就在这里，她看到了整个建筑中唯一的门洞，上面刻着一行诗，她猜想就是《神曲》中最著名那一句，「抛弃所有的希望吧，进入此门的人！」

七根柱子严格按照黄金切割布置，它们是永远被禁锢在地狱中的灵魂！

从昏暗狭窄的入口，到阳光普照的庭院，到迷失森林的百柱厅，到深渊般充满阴郁与压迫的地狱，再到出现天顶方窗洒落阳光的炼狱，最后走向三十三个玻璃柱丛与玻璃屋顶筑成、仿佛脱离尘世而浮在空中的天堂，从那里走出螺旋上升的地台，再见天光，恍如隔世。

陆安迪没有仔细读过《神曲》，但她看过但丁与贝亚特莉切相遇在佛罗伦萨桥头的那幅画，也看过波提切利为《神曲》所画的插图，她知道这个建筑的叙事是何等优秀！体验是多么深刻！

她摘下头显，久久不能平静，仿佛但丁在地狱游历一番，那些光、那些影、那些光明与黑暗的交替，只要经历一次，就永世难忘。

这样的建筑，是个让人心灵颤栗的存在。

“因为这就是它，第一眼就深深震撼我，使我成为一名建筑师。”

“这样……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的感动，你的震撼。”陆安迪擦了擦眼睛，“上次让我流泪的，是大卢浮宫的金字塔，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它要做成那样，为什么要三角，为什么要无色透明的玻璃，因为建筑师喜欢三角形和玻璃吗，因为它像方尖碑吗？因为它在轴线上，还是因为它反射了卢浮宫的色彩与上空的天光？……如果只是万千种设计中的一种，人们又为什么终归要接受它，赞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