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出树林，上了高速又下高速，再重新驶入一大片树林，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黑森林。

浓密的杉树笔直参天，向上望去，像高耸的教堂穹顶一样伸向天空。林木无边无际，车无论开多久，都在森林里，仿佛永无尽头。

走着走着，竟然下起雨来了，雨水从高处落下，经过树梢，把幽深的森林变得模糊空濛，洛伊把车停在树林里，雨刷根本没有用。

汽车隔音极好，四周寂静无声。

静静坐着，好像京都别后，从这一刻开始，他们才真正独处。

在法国的时候，其实洛伊曾离她很近，陆安迪在勃艮第的韦兹莱看教堂，他在附近一个酒庄，但他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没法走开。他的堂兄弟们蠢蠢欲动，他在德国也没闲着，订车、更新装备，要做的事情很多，但他还是想见到她。

见到他，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很好，就像此刻。

陆安迪从书包抽出一本速写递给他:“看吗？”

虽然洛伊说过不用交作业，但她花着他的钱，没有交代说不过去。

洛伊接过来。

这是厚厚一本，已经画满了，可见她一直没有闲着。

她的风格又变了，巴西里卡式、拜占庭式、罗马式、再到哥特式，除了几幅结构用了淡彩，其他都是光线像梦幻一样变化的黑白，幽冷、奇诡。

画面很有感染力，俯仰的角度都很深，向上是缥缈森然的天国，向下是幽暗中俯视众生的寂静，每一幅都震撼心灵。

他又小看了她。

他不知道她能成为多好的建筑师，但如果要成为一个顶尖的插画师，她绝对有足够天赋。

陆安迪取出另外一本，开始沙沙地画。

洛伊合起手上本子，转头去看她在画什么。

他没有打扰她，但陆安迪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正在画一棵能让人产生很多联想的树：“我知道你想说我既然画画容易些为什么不去画画呢？因为我比较固执，只想去做最想做的事，而不是最容易做的事情。”

洛伊挑了挑眉：“其实我是想问，你是不是看过一些奇怪且黑暗的童话？”

虽然大雨倾盆，眼前一片模糊，她却画了一片密林。密林里光线幽暗，长满各种奇形怪状的树，一个带着风帽的女孩挎着蓝子匆匆行走其中，就像一束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光。

就算没有颜色，他也知道那是小红帽。

“其实我没看过什么童话，小时候家里有一本很老的连环画，封面就是小红帽。但我妈不让我看，说那是教坏小孩子的东西……我到现在都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时她十岁，读三年级，找东西的时候偶然在一个箱子里看到这本书，想拿出来瞧瞧，就被很少生气的母亲狠狠骂了一顿，那本书跟着被锁了起来。

不就是一个童话吗？

“你大概不知道，格林童话刚编出来的时候，并不是什么童话，而是充满黑暗、暴力、色情、血腥的成人故事，比如小红帽，就是一个讲述无知少女被引诱而失贞的故事。”

陆安迪吃惊地抬起头。

她手上刚刚给小红帽涂上一抹幽艳的红色，她画成这种带着黑暗的中世纪哥特风的样子，也许是受了教堂的影响，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这样更适合。

但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

“很多童话故事从中世纪已经开始流传，那个时候，一个女孩独自穿过森林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强盗、流浪汉、路人，甚至一个经过那里的上等人，都可能把她拖上马车。”

“而在中世纪的欧洲，是没有强/奸、诱骗这种词汇的，只有失贞，而女人失贞，是她自己的罪。”

“所以在后来的文学作品里，小红帽就成为一个训诫年轻女性不要轻易接受诱惑的故事。”

在法国诗人佩罗的《小红帽》手稿里，就有一幅既隐晦又直白的插图，小红帽和大灰狼一起躺在被子里，小红帽斜倚在枕头上，一只手含情脉脉地抚摸着大灰狼的鼻子，大灰狼覆身其上。

原来是这样！

陆安迪心想，难怪临走时艾丽莎会叫她小红帽，难怪小时候妈妈不让她看那本书……不止这本书，其实家里还藏着另外一些书籍笔记，她也从来没有看过，那是禁忌。

雨越下越大，黑暗完全遮蔽了周围的景物。

世界仿佛只剩下车里的狭小空间。

陆安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静静坐了很久。

这个故事，对她显然有些冲击。

洛伊柔声说:“吓到你了？”

陆安迪笑了笑，开始收拾纸笔:“怎么可能，我不是那么容易被吓到的人。”

洛伊的目光注视着她：“那么在圣心路发生的事情，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