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67)
剃头匠没了伴,便坐回到自己的摊位上,翘着二郎腿,摸出腰间的烟袋点上。
天津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吹在脸上的风也是干干的,剃头匠的脸上也如同街上行色匆匆的行人一般,目光无神,面孔呆板。
沿街渐渐有了叫卖声,推着小车、挑着货担的商贩来来去去,躲在阴暗胡同里的乞儿也在这个时候捧着一只破碗慢慢走到街旁,蹲在角落里,生无可恋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程氏兄弟到达小白楼的朱家胡同时,太阳已升得老高了。两人在朱家胡同找了一家店,店中一楼只有三两客人在此用饭。兄弟二人要了一间上房,还未付过房钱,门口突然闯进一位身材瘦小、形容邋遢的乞儿。他一身破烂衣衫,头顶却戴着一顶簇新的青黑色缎面瓜皮帽,门口的伙计拦不住他,他径直冲到柜台,一手摘下帽子,一手往柜台上一拍,痞里痞气地道:“住店!上房!”
柜台前的掌柜厌恶地皱了皱眉,板着脸催赶道:“臭要饭的!快滚!别污了本店客人的眼!”
殷实芳毫不示弱地道:“小爷我赏脸住进你这儿,是给了你面子!赶紧的,备一间上房!小爷要睡觉!”
掌柜的忙招呼伙计上前将他往外赶,转身便对程氏兄弟堆满笑容:“二位爷,是在楼下用饭,还是屋里?”
程立白道:“屋里。”他瞥了一眼正与店中伙计吵闹的乞丐,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块银元放在柜台上:“给门口那位小兄弟一间房。”
掌柜的满脸不可思议,试图劝阻:“爷,那小要饭的是咱们这条街的无赖,您甭管他。”
程立白蹙眉:“钱不够?”
掌柜的一见客人面色不喜,也不再多劝,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殷实芳叫了回来。殷实芳顿时神气十足地推开掌柜肥胖的身躯,有模有样地戴上帽子,几步追上上楼的程氏兄弟,觍着脸道:“二位爷,再搭伙吃个饭呗!”
程立平嫌他脏,正欲还口,程立白却已点头应下:“你回屋清干净了,再过来一道吃吧。”
殷实芳顿时喜得跳了几步,朝楼下的伙计吆喝了一声:“喂,给我家的主子再上一份酱猪肘子、烧花鸭、松花小肚儿……”他还要多报几道菜名,程立平冷冰冰的声音已在身后响起:“你别得寸进尺!”
殷实芳不甘心地收了声,却在程立平身后扮了一个鬼脸:“小气鬼!”
进屋,程立白又让程立平从自己的皮箱里翻出一件半旧不新的长褂和短袄给隔壁的乞丐送去,程立平顿时气得扔下手中的两件衣裳:“大哥,他就是个无赖!你对他那么好做什么?你要是好心要帮他,给点钱打发就得了,怎么还答应他跟我们一块儿用饭?”
程立白拍了拍他的肩,轻声细语地解释道:“你没发现他头上戴的帽子眼熟么?他从码头一路跟着我们,不管好心还是歹意,先静观其变。”
程立平思来想去,一阵胆寒,压低声音道:“他是要谋财害命,还是想怎样?”
程立白笑着摇头安抚道:“看他模样,不像是恶徒。”
程立平不屑地道:“大哥,知人知面不知心!”
程立白不欲与他争论,劝道:“好了,把衣服给他送过去。”
梳洗过后,换了一身干净整洁衣裳的殷实芳真真儿是换了个样儿。他个头不高,身材匀称,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俨然是书香世家里出来的温润公子。他就这么往程氏兄弟面前一站,学着读书人的规矩给两人行了一礼,倒是做得有模有样。
程立平托腮细细打量着他,对他如今焕然一新的模样倒是没那般抵触,可在他弯腰行礼时,他脑后毛糙糙的辫子就那样猝不及防垂到了身前,极不美观。程立平不喜地皱了皱眉,一指他脑后又粗又乱的辫子,直接命令道:“梳了头再来吃饭!”
程立平也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上前粗鲁地夺过他头上的帽子,洋洋自得地道:“帽子该还来了!还有,你这满头的野草,该剃剃了!”
殷实芳跳起脚要从程立平高举的双手里夺回帽子,无奈个头不高,怎么也够不着,反倒累得气喘吁吁,本就不大合身的衣服更是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而程立平因想到被这乞丐跟了一路而不自知,心里极度郁闷,逗了他一遭,心里倒是畅快了许多。
程立白见桌上的酒烫得是时候了,出声打断了两人的玩闹,严肃而正经地道:“老三,玩够了!小兄弟,你也过来吃饭!”
殷实芳一时间竟有被家中家长训话的感觉,乖乖地坐到了桌边,不敢再胡乱动作。
“小兄弟喝酒么?”
与程立白接触多了,殷实芳不由自主地觉得拘谨,对方稀疏平常的一句话,都让他不敢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