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出使团(50)
早在我扬名的时候就该想到了,早在我决定放下管弦的时候,就该想到了。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被上位者逼着演奏,否则就要我的性命。
此时此刻,我甚是怀念当初那个无名之辈的我,虽说有时候吃不饱饭,但至少不会遇到这般进退维谷的选择,不会被逼到生死的岔路口。
我一直是一个怂且胆小的人,也没什么信念,没什么原则。既然赵王拿性命威胁我了,我那点因知音逝去而发誓再不碰管弦的坚持也就没什么必要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无声地站起来,坐在赵王命人准备好的琴前。
我望着眼前七弦铮铮,想起将军傲骨嶙嶙百折不摧。我在心里叹口气,将军啊,我这种小人物,果然是不能和你比的。
我将手放上去——
陆校书郎忽然站了起来。
“我之前偶得佳作,曾付与徐琴师为我新诗谱曲一首,不知赵王能否赏脸,先听我唱一曲,就当是徐琴师之前的暖场表演吧。”
赵王妃瞅准机会,推了身边侍女一把:“银蟾,快去给校书郎伴舞。”
我领会了他们的意图,想要以别的演出吸引赵王注意力,使得赵王最终忘记我。
我颇为感激地依次看了他们一眼。尽管我知道,我今天无论如何都逃不过演奏的命运。
当年从江左传出徐琴师之名,本是不合规矩的,我是出使团的琴师,不应该偷偷跑回大唐。因为我意气用事的行为,害得崔使君回到长安后,因此事受了责罚。
我的名声传出得太突然,不再演奏的决定也做得太突然,会惹来权贵的好奇与逼迫,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当年太年轻,想不到这么多罢了。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现在年纪大了,脸皮反而厚了,叫我打破自己的誓言为赵王抚琴,这种事我还是做得来的。
于是我静静听陆九郎唱歌,听着听着闭上眼睛,努力将溢出的水花憋回眼睛中去。
后来赵王说,陆九郎唱得好,曲子好听,嗓子也不错。
我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赵王让我弹琴的命令。这事,竟然真的这样轻轻揭过了。
我抬头看了看赵王,只见他一把搂过银蟾,要她剥荔枝给他吃。曾经的屈支公主现在的赵王妃,坐在一旁温柔微笑,时不时应和赵王几句,将脸藏在团扇后面,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想起我曾对屈支公主说过的话,我说做大唐的王妃不比做康国王后要好么?现在想想,也许是我错了。屈支公主嫁去康国,受了委屈屈支国王随时可以为她做主,可是大唐山高路远,屈支公主和银蟾孤立无援,真不知道究竟是大唐公主更惨还是她更惨。
说来也是好笑,我都这样了,居然还有心情忧心别人。
我就该做一个不知名的小弹琴的才对。
我会被赵王逼到这种程度,不就是被我的名声所累么。
可是后来陆九郎告诉我,我会被如此相逼的真正原因是我名声不够大,等我成了赫赫有名的大琴师,万人追捧掷果盈车,就再也不用怕高官权贵的逼迫了,就能像李青莲一样“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至于他说的究竟对不对,我也没有精力去验证了。
日子过得平淡又忙碌。
我在崔侍郎府上,指挥伶工为他演奏。陆九郎来拜访他,拿着几张纸,问他好不好。
以前在屈支,陆九郎也经常干这种事。
那时候的崔使君通常会微微笑,告诉他:“已经不错了,美中不足是缺了点神韵。”
若是以往,陆九郎会笑着与他聊聊天,两个人还会喝喝酒,一派和睦。可是今天,陆九郎只是扯了扯嘴角,做出一副苦笑的样子,望着天感叹道:“衡玉,我究竟和你不一样,我果然没有才华,我不是这块料。”
崔侍郎挠挠头,想尽言语安慰他:“霜舟,你别灰心,有志不在年高……”
“年高……”陆九郎听到这句话,噗嗤笑出来,“衡玉,你比我年高。”
“这就是了,你还年轻,超过我还不是早晚的事。”
崔侍郎笑着说话的样子柔和又慈祥,和五年前比起来,他像是被西域的风沙磨平了棱角,变得温润如玉。
我离开崔侍郎府上的时候,陆九郎恰好与我一道,准备出门时还遇到刚进来的夏使君,站在花园里与他聊了一会儿天。
告别时我回头望了望夏使君的背影,脑中浮现出他刚来大唐时那个青涩的模样,说话也说不利索,现在已经是一个成熟稳重的人了。过不了多久就是他的婚礼,我和陆九郎、崔侍郎都做为宾客被邀请了。
陆九郎在我旁边叹口气:“日子过得很快,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