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出使团(5)
早上醒来,地上结了一层霜。我服侍完公主起床,来到宫廷里教书的学堂,陆九郎恰好在教授与“霜”有关的诗文。
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
天子大社,必受霜露,以达天地之气也。
秋既戒之以白露,冬又申之以严霜。
秋霜白露下,桑叶郁为黄。
……
我默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从誊抄讲稿起始,开启一天的工作。
在这间学堂上课的学员,包括屈支国的王子公主王臣,他们都学得很认真,恨不得将大唐的诗文礼仪,一口全吃进腹中。
中午我去检查中原厨师的菜式教学,下午去农学课上巡视,捎带着检查西域历法师测算的节气与历法。
捧着历书的我走了神,恍惚间将书页向前翻,翻到了公主出嫁的那一年,那一天,阳春三月,燕飞犹个个,花落已纷纷。
岁月倏然而逝,转眼间,已经是随公主来到西域的第二年霜降了。
忽然间很想念大唐的宫殿,往年深秋的清晨,我推开门时,总能闻到一股秋晨特有的凉凉的味道。枫叶掉在屋檐上,又顺着檐角被风吹下来,擦过我脸颊……
唐宫的日子已经那样遥远了,远到再也不能回去了。
维海派来的遣唐使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与屈支学员不紧不慢地交谈。他总是那样云淡风轻,不着痕迹。
我望着他,忽然脱口而出:“夏使君,你可想念维海?”
遣唐使:
“夏使君,你可想念维海?”
公主的女官忽然这样问我。
我也不知道她是出于何故,忽然问了我这种话,弄得我无限愁思被尽数勾了出来。
我当然想念维海,那是一个遥远北方的国度,长年寒冬,夏天的时候,一整晚太阳都挂在空中。我初来大唐,还为大唐的夏天竟然是一片漆黑而惊讶过。
谭晟女官忽然问我想不想家,我忽然就掉下一滴泪来,我想,我当然想。
即便大唐这样繁华,我也想念维海那个小国家。我为了学习大唐的农学历法,特意起了汉名夏四月,一方面督促自己学习,一方面标记大唐与维海的不同,以期盼早日回家去。
谭女官递来一方绢帕,我接过,拭了拭眼角。
在这个阴沉而寒凉的秋日午后,我和大唐的女官并肩而坐,各怀心事,陷于相思。
屈支公主:
我下定决心了。
如果崔使君注定不是我的人,那么我至少也要曾经拥有过他。
秋夜很冷。我沐浴更衣,梳妆一番,在夜晚的冷风中被冻得像一条狗。但我无所畏惧,我相信崔使君的床榻会温暖我僵硬的身躯。
崔使君的院落,燃着零星几点烛火。门开着,夜风飕飕穿堂而过,吹起轻飘飘的帐幔,我将鞋子拎在手上,钻进飘荡的纱帐之中,将我的身影隐没入其间。
案头伏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对着烛火,皱眉书写着什么。
我很喜欢崔使君认真工作的样子,会微微嘟嘴皱眉,可爱极了。我心一横,将鞋子放在门边,踮脚上前,忽然间一把搂住他的腰,从他背后紧紧抱住他。
崔使君受了一惊,笔尖颤抖,纸上赫然出现一道墨色划痕。我赧然道:“对不住了,衡玉使君,害你要重写一遍……”
他覆上我环于他腹前的双手,抓住,又毫无预兆用力一扯,终于把他自己从我的怀抱中挣脱开来。
我一脸愕然,只见他连滚带爬向后滑去,直到离我有十步远才停下。他恭恭敬敬对我说:“公主,请你回去。”
我心里有一点点难受,但并不介意。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我今夜来这里也不是要他喜欢我的……
我试图上前,他却后退,低着头,再次请我回去休息。我上前,他又后退,我再上前,他再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我直接拉掉肩头的衣服,他则一头撞上身后的墙。我想去扶他,他却自己爬起来,伸手抓住架上的佩刀,眼睛都不眨,就朝自己胸口刺去。
我惊呼一声,只能说我走,我对着他大喊:“我走!”他才停止了动作,可刀尖仍然有一部分没入他的胸膛。
我忽然哭了。不知道是因为他受伤我心疼,还是因为他宁愿去死都不肯遂我的意。
秋天的夜晚,月凉如水,风一阵又一阵地吹。我像条狗一样地来,又像条狗一样地去。
大唐女官:
晚上睡不着,约了夏使君出来散步。
我和这位遣唐使,在大唐一年、西域将近两年的时光里,除工作交接需要外,几乎没有说过额外的话,如今却因为想念家乡,意外地聊到了一起。
夏使君话很少,也许是语言不通的关系,也许是天性使然。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听我说话,而且不会和别人乱说的人。我想念大唐,想念江左我的家乡,想念家乡的莲舟和菱角。我不想做公主女官,我不想待在西域,我想回大唐,找一个渔郎,成亲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