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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背(150)

作者:亿本正经 阅读记录

他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动作小心翼翼,季长善的左手露在被子外面,半手红疹,手背上扎着吊瓶针。彭朗原本想摸一摸季长善的胳膊,手还没碰到她就缩回来。他从头到脚打量季长善,她深陷睡眠,呼吸声一丝一缕送进彭朗的耳朵。

彭朗习惯性地摸西装口袋,里面已经没有香烟。戒烟的第十三天,最容易复吸,彭朗掐住自己的手指。他这次没有逃跑,哪怕是一秒钟,也没有想过逃跑。彭朗用拇指轻轻刮着季长善的手腕,宽肩不曾有一瞬间松弛。

近午夜,季长善慢慢醒来,她眨了一下眼睛,时空仿佛静止,劫后余生的恐惧顿时攻占心房。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季长善还张着眼睛,她能听见器械滴滴答答作响,有谁说着血压七十四十,给一支肾上腺素,但是她出不了声。那一瞬间有一辈子那么长,季长善在灵魂深处望见所有已经遗忘的记忆。

四岁那年的冬季,她在一个傍晚睡去,睡在奶奶家的炕床上,周遭有多温暖,就有多晦暗。有个人走进卧房,他和奶奶细细碎碎地交谈,奶奶操着本地方言大骂那人废物,随后冲着炕上喊:“赔钱的东西,还姓季!一天都养不下去了,赶快抱走!”

那个人抱起季长善,他的胳膊垫在季长善的脖颈后,她迷迷糊糊,再度醒来时,已经置身别处。季长善认识自己的父母,只是没去过他们的家。她爸爸姜大勇将季长善带到另一间卧室,季晓芸倚在床头板前,头上包一条头巾,怀里抱一个很小的人。

奶奶说,天底下没有比你妈还坏的女人,你妈又生了一个丫头片子,再也不要你。

季长善平视那个抢走一切的小孩儿,随后抬眼盯向自己的妈妈。季晓芸眼底深刻两道乌青,这是经常起夜喂奶的佐证。姜大勇低垂脑袋,唯唯诺诺地重复他母亲不再养孩子。季晓芸看了一眼季长善,孩子瘦小,眼睛很大,季晓芸能从中望见某种苦大仇深,她不寒而栗。

季晓芸坐月子,同时还要管家具厂的账务,姜大勇日日养花弄草,醉生梦死,季晓芸无法兼顾两个孩子,于是拿了一把剪刀比在脖颈上。她问姜大勇,是不是要她累死了,他们母子俩才高兴。季长善目睹季晓芸由怒转哀,之后在另一个傍晚,她睡在次卧,姜大勇又将她抱了起来。

那段时间,她频频往返于父母家和奶奶家,每次离开都在睡梦中,仿佛她一睡觉,就会被抛弃。季长善听着医生们冷静地沟通,器械还在嘀嗒作响,她慢慢合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彭朗的面孔。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家,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

季长善没有力气流眼泪,她只是可惜不能亲手给彭朗戴上新戒指。蓝宝石真的挺贵的,那么小一颗也很贵,她甚至都没跟彭朗说过一句我爱你。但他应该都明白吧。明白的话,他又该怎么办?这个人胆子那么小,她却不能陪他一百年。季长善的眼前落着梅花,扑簌簌地落。张枣有句著名的诗:“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现在她不觉得那客户有毛病了,原来真的会落梅花。

病房中光线柔和,灯影飘在季长善眼中。她扇动睫毛,一下两下,偏头望去,彭朗坐在床边,很小心地看她。他看着看着,啪嗒掉下一滴泪,季长善认为自己活过来是件好事儿,没必要流泪,但是眼泪擅作主张跑了出来,咚的一声砸进耳朵。

彭朗趴到床沿,脸埋在臂弯里,宽肩小幅度颤动。季长善想摸摸彭朗的后脑勺,刚抬高一点左手就察觉输液管的限制。她的目光斜向白床单,彭朗的大手搁在那里,捏着输液管底端,大概是怕药液太凉,打进血管里,冻得她不舒服。

季长善叹息一声,眼眶不可避免地红透。

彭朗皱着眉头坐直身体,他拿左手抹一把脸颊,掌心顷刻间湿漉漉。

他装作无事发生,问季长善想不想吃东西。话一出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尾音吞在嗓子里,什么话也不能再说。季长善翻身面对彭朗,不打针的那只手捏一捏他的耳垂,“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彭朗攥住她的手,眼镜上全是水痕,季长善都看不清他的眼睛。

她继续揉捏彭朗的耳垂,叫他不要哭了,她有好东西给他。彭朗根本听不见季长善说了什么,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因为太高兴,甚至口不择言道:“你喜欢吃的都太辣了,又从来不嚼,喝的东西还很烫,你肯定会死在我前面。”他一边说,一边摘掉眼镜,捂着眉眼哭,那么大一个人就像受委屈的小孩子。

季长善眨了下眼睛,眼泪骨碌碌往外滚。她掐一掐彭朗的耳垂,随即放低掌心,轻抚他的侧脸。那些胡子茬又冒了出来,硬刺刺的,季长善也想长命百岁,每天早上都给彭朗刮胡子。她这个人有些迷信,很怕一语成谶,于是同彭朗说:“赶快拍木头,呸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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