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毫无反应,我伸手搡了一下,忽见他的手正紧紧地揪着胸口的衬衫。他手是冰冷的,如同死物。
我蓦地坐起身,大口喘气,冷汗涔涔。拉着遮光窗帘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分不清白天黑夜。
敲门声响起,我声音发哑,“……请进。”
沈清淮匆忙走近,“桑河,怎么了?”
我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做梦了,梦见发现我爸死时的场景。”
沈清淮沉默地凝视着我,片刻,伸出手准备去拉开窗帘。我急忙坐起身体,一把将他抱住,“……沈清淮,我觉得我爸的死没那么简单。”
“……桑河,你要节哀。”
我拼命摇头,“你知道我爸是怎样一个人,他那么小心谨慎,明知道自己有心脏病,怎么可能不备好药?药瓶他一贯都是随身携带的,出门之前甚至会确认三遍——为什么刚好是那一天,药瓶完全空了?”
我没让沈清淮说话,试图用更多的证据去说服他:“……你知道吗,事后我检查过他的手机,通话记录被清空了。我爸从没有这样的习惯。”
沈清淮一言不发,我终于失望。
他拉开了窗帘,刺眼的夕阳光从玻璃窗斜射而入,我忍不住闭上眼,“……沈清淮,我爸才四十二岁,他还这么年轻。”
2
认识沈清淮那年,我八岁。
父亲师承南城知名国画画家王知行,甫一出道便声名鹊起。那年,刚刚十八岁的沈清淮成为王知行的第二个弟子。
王知行在家设宴,款待这个新入门的小徒弟。我那时也在跟着我父亲学画,是以浑喊王知行一声“师公”。见了面,师公逗我,也逗沈清淮,“桑河,喊他师叔。”
十八岁的沈清淮穿白衬衣,风姿清绝,如中庭嘉树,身上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少年气。我实在没法把他与“叔”这个字联系起来,噘着嘴不大乐意地喊了一声“师叔”。
沈清淮腼腆笑着,喊我一声“桑河”。
那一晚宴席直到深夜才散,王知行慨然论道,王知行夫人方菀红袖添香,一壶酒温了再凉,凉了再温,我困极,在父亲膝头睡去,闭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沈清淮在吹笛。笛声悠扬,我想到刚背过的诗,散入春风满洛城。
那之后,沈清淮常来我家。我父亲业已功成名就,沈清淮尚且清贫拮据。父亲常常不动声色地予以帮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谎称买错了画材,而后把多出的笔墨纸砚,统统送给沈清淮。
沈清淮当然心知肚明,是以在他二十四岁崭露头角,卖出第一幅画时,做的第一件事,是买下了我父亲垂涎已久的一块寿山石,亲手刻了一枚“万籁生山”的闲章送给他。
我与沈清淮的相处,就不像他与父亲那样高山流水。他大我十岁,又是“长辈”,自然处处让着我。
十四岁那年,我闯了祸,不敢告诉父亲,给沈清淮打电话,让他来见班主任。班主任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沈清淮始终恭谨有礼,“谢谢您费心,以后我一定好好看着桑河。”
我在旁边憋着笑,忍不住斜眼去看沈清淮。视线对上,他神情很是无奈。
出校门的时候,天快黑了。沈清淮给我买了一支甜筒,我踩着路牙的边沿,伸出一只手臂保持平衡,歪歪斜斜地走着,边走边舔甜腻腻的甜筒。
沈清淮怕我摔下来,一直紧随左右,适时地身后扶我一把,“……干吗要跟人动手?”
“我没动手,就说了两句狠话,谁知道他一吓就哭,还反过来污蔑我打他,”我翻个白眼,“拜托,我打得过他吗?”
沈清淮笑着,“他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以后要娶我——谁要嫁给他了,我只嫁给你一个。沈清淮,你可要等我长大啊。”
沈清淮显然把这句话当做了小孩子的玩笑,笑说:“等你长大,我就老了。”
我摇头,笃定地说道:“在我心里,你永远不会老。”
永远是那一天灯下吹笛的白衣少年。
那一天,我和沈清淮一起,走了很远的路,从黄昏一直到夜幕四合。
3
六月,高考结束。
整个暑假,我都住在沈清淮的公寓里,画两小时的画,剩余时间就一头扎进网络之中。
沈清淮是一个严格自律的人,自然不想看到我这样荒废时间,“桑河,虽然九月才开学,但是你现在这样的练习强度远远不够,不要丢了手感。”
我答应下来,转头仍旧我行我素。我很明白,相较于王知行,相较于父亲,相较于沈清淮,我其实并没有多少天赋,顶天也只能混成一个饿不死的画匠。
这天,我照旧被沈清淮催促着去画画,走进书房一看,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卷画。我以为是沈清淮的新作品,展开来才发现不是。沈清淮专攻山水,对花鸟虫鱼并不在行,这幅画画的是一对虾,寥寥几笔,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