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皱眉,发愁今晚是否又要多一件工作——洗鞋,忽然间姜文辉好似炮弹一样从床上发射,冲向窗台,口中“啊啊啊啊啊”地乱叫,仿佛在召唤窗外树下看不见的海鸟。
“砰”地一声闷响,肉身撞在混凝土墙壁上,发出沉闷警告。
但撞墙的人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全部身心都集中在被高层建筑割裂的天空上,除了云和风,他仿佛还能看见无数光亮,正在吸引他往前冲——
万幸窗户早就钉满栏杆,阻绝一切不安全的可能性。
姜文辉的灵魂困于一具痴呆、迟缓、缺损的肉*体,他的肉*体却被困于赛马会康复中心403号病房。
他备受煎熬。
姜晚贞走上前,靠在姜文辉瘦削单薄的背上,轻轻说:“我好想帮帮你,可是我好想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无能为力,所以…………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一定拉上他们给你陪葬…………到时候你就跟我走,我到天涯海角都带着你,我们…………永远不分开…………”
“哥……我真的好想你…………”
到现在,尝过了才清楚,最痛的思念是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她与姜文辉隔着一座巨大无垠的深沟,今生注定无法跨越。
她闭上眼,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不过,在和黎胜男的对话当中,她有一句话讲得实实在在,姜五龙对于他的“正事”,确实是传男不传女,因此和联胜、龙头杖,对她来说都是陌生词汇,听进耳朵里,却穿脑而出,勾不起半点联想。
当晚台风如约而至,客厅一台纸盒大的电视机,反复播放着老掉牙的粤剧曲目,好在奶奶看得如痴如醉,还能时不时跟着屏幕内的粤剧名伶哼唱几句,她自得其乐,自我陶醉,保持半个钟头正常人时间,能够短暂地放过姜晚贞,令她不至于累死家中。
女伶正常唱到,“君虞,君虞,妾为女子,薄命如斯。”
奶奶也跟着女伶哼一段,哼完还要讲,“唱的不好,气不足,声不亮,不如我…………我十八岁登台,靠唱戏养活一家九口…………个个都当我是摇钱树…………”
而姜晚贞正躲在浴室,面对漆黑发亮的龙头杖发愁。
说是龙头杖,其实并不长成“拐杖。”
龙头杖不超过十五英寸长,梨花木,通体黝黑,头部雕出一条盘龙,底部却变作锥形,一点纹路也不设,龙头部分似乎被人把玩过太多次,摸得油亮泛光。
总之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工艺品,放在商店柜台上,根本不值得顾客停留。
“不可能…………”
电视机一边唱戏,一边播放着滋滋电流声,这时窗外一个惊雷炸开,客厅里,李益正唱到,“雾月夜抱泣落红险些破碎了灯钗梦,唤魂句频频唤句卿须记取再重逢。叹病染芳躯不禁摇动,重似望夫山半崎带病容。千般话犹在未语中,心惊燕好皆变空。”
原来是《紫钗记》。
听完这一段,奶奶突然激动地拍着桌子骂起来,“卢太尉该死!要把他千刀万剐,喂狗喂猪!想尽办法拆散一对有情人,真该天打雷劈!”
轰隆隆,雷声震耳,一道又接一道闪电划过天边,电光郭艳,姜晚贞突然发觉龙头杖头部有一道裂痕,被遮掩在突出的蛟龙之下,很难看清。
她立刻起身,冲进厨房寻找工具,一通乱翻之后,一无所获,不得已只好拿起菜刀,对上龙头杖上那道裂痕,咬紧牙关用力一撬——
龙头杖分作两截,头部掉落,尾部当中藏着一只普普通通的扁平小钥匙,钥匙上有一面刻着“FC2253”字样,就再也没有任何提示。
电视机里悲悲戚戚,为爱生、为爱死,小玉掩面痛哭,正唱到:“我典珠卖钗,以身待君,我盼君望君,醉君梦君,你到今竟再婚折害侬。”
看得入神的奶奶只跟唱到后半句,“醉君梦君,你到今竟再婚折害侬…………”这是好似突然间从梦中惊醒,站起身就往厨房走,口中念念叨叨,“看电视看到头昏脑涨,要紧事全部忘光光,到这个时间,阿五刚刚踢完球回家,一定要喝一大锅糖水,喝不到糖水,阿五要摔东西、发脾气,叮叮当当,没完没了…………”
“FC…………”姜晚贞死死盯住钥匙上的刻字,却又是头一回认认真真竖起耳朵去听神志不清的奶奶说话。
雨哗啦啦下个不停,风吹得窗户噼啪作响,李益与小玉情意缠绵,最重要打破阻挠,抱头痛哭。
“盟誓永珍重。我未负你恩义隆。枕边爱有千斤重。大丈夫处世做人,应知爱妻兼尽忠。”
她比小玉吃得苦更多,却可惜,陈勘不是李益,世上亦没有起死回生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