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84)
她身后立刻窜出来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一左一右“搀扶”着苏芳色衣裙的女子要往后走,被架起来的五太太这时才从悲痛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抽噎着努力回过头去和老佛爷告饶:“太太!是我伤心过了,让我再看看宝儿吧!我是他亲娘啊!”
大太太垂着眼皮听了一会儿,直到仆妇快把人拖出门槛去了,才抬起眼皮:“放下吧。”
妻妾之间的闹剧全然没有被万老爷放在心上,他一进门就直奔兰因和乔昼,脸上挂起了和气的笑容,团团行了一礼:“兰公子!哎呀,这位就是昌明说的洛林先生了吧?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在万家哪里住的不舒服了尽管说,昌明这孩子是愚笨了些,但是自小乖顺,还请先生多多关照,万家感激不尽。”
乔昼将视线从门口那一场小型闹剧上收回,摆出一个符合社交礼节的笑容:“万先生客气了,应该是我要感谢万家的照顾。”
万老爷于是笑得更加恳切,又嘘寒问暖了几句,才看向一边的兰因。
这回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些,比起对着“洋大人”的阿谀谄媚,更显敬畏,还有点不着痕迹的惧怕。
入殓师在外头的名声大概是真的很不好,和活的阴司鬼神差不多。
“兰公子,又麻烦您走了一趟,定金已经送到柳子巷了,比上次多了三成。”
站在兰因面前,他的声音不自觉的低了几个分贝,那头五太太已经默不作声地坐在灵位前一边烧纸钱一边哭了,大太太烧了几柱香,让丫头插到了香炉里,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吩咐身边的两个丫头去烧纸,脸上神情浑如一尊泥塑的菩萨。
她站的位置很靠近门口,肢体语言上写满了想快点走的不耐,作为万家的女主人,却连一点要上来与乔昼兰因见礼的欲望都没有。
乔昼观察了她片刻,忽然转过脸去问万老爷:“您的孩子都没有来祭奠吗?”
万老爷愣了一下,旋即打了个哈哈:“哎这个,我几个儿子年纪都小,见不得这种事,女儿家柔弱,更不能出来了……”
“那你家的大少爷呢?他也没有来。”乔昼紧接着追问,把一个活生生的不懂变通的顽固洋人演到了底,一边的兰因微微弯起眼睛,翘起唇角看着他。
万老爷摆摆手,看不懂事的后辈似的看乔昼:“昌明去巡视商号生意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哦……”乔昼一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问下去了。
万老爷和大太太上完了香就走了,五太太还跪坐在火盆前,大把大把地往里扔纸钱元宝,她扔东西的架势就像是往灶膛里塞柴火,唰唰地往里捅,也不管火会不会被压灭,要不是火够旺,纸张化得快,怕不是一个照面就要被她压熄。
五太太发狠似的往里扔纸钱元宝,两个大太太留下的仆妇站在她后面,说是“防止五太太伤心过度留下来照看”,实则与监视差不多,不知道她们在怕五太太什么。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五太太两眼肿的像核桃一样,被两个仆妇强硬地架起来扶出去了,临走到门前,她忽然扭过头,一手死死抓住门框,大喊起来:“宝儿!有不顺心的事,记得回家来啊!回来找爹、找大太太!找哥哥!”
她又哭又笑地喊着,那两个仆妇脸色大变,一把捂住她的嘴,给拖出去了。
烧火盆的几个丫头死死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乔昼推了推兰因的手肘,轻声道:“她怎么没有说‘来找娘’?”
兰因盯着他推自己的那只手看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回答:“因为他的死跟她没关系?”
乔昼弹了下舌,提醒他:“你说漏嘴了。”
兰因这才反应过来了似的,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我刚刚说什么了?”
乔昼瞥了他一眼,走到刚才五太太烧火的盆子边,她自己一个人占了一个盆儿,烧出了大半盆纸灰,人一走火就被丫头压灭了,准备一会儿抬出去倒纸灰。
乔昼拎着手杖在纸灰里拨了拨,拨出来一块没烧干净的纸片,只有手指宽的一点残烬,依稀能看见上面细细的笔墨写着的几个字。
“……申……亥时……”他弯着腰眯着眼辨认,兰因不知何时跟着他走过来,抬起一只手拢住他的腰,像是怕他栽进火盆里似的,贴着他的耳朵耳语:“生辰八字。”
五太太借着大把大把的纸钱,往里夹了不知道谁的生辰八字,一块儿扔火盆里烧了?
兰因将手覆上乔昼的右手,往下轻轻地按去,手杖的末端压碎了这张得以幸存的纸片,将干枯薄脆的纸一点点碎成了齑粉,混进一堆纸灰里,成了无迹可寻的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