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冬(6)
他眼神锐利,紧盯着她。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心脏第一次跳得那么快。
江雨绵的时钟走了很久,久到对面的人不耐烦了。蹙眉、举起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耐着性子重复:“认识余野吗,一米七五。高马尾,”他对着头顶比划,见江雨绵仍是一脸呆滞,揪起她肩角的校服,示意她俩颜色一样,“跟你一个年级。”
她这才有点反应,点着头问:“什么事?”
这时那群人招呼他回去,他松开手,冲她扯起嘴角。“帮我叫她下来。”
那天她才知道,这是余野的竹马——周哲。
江雨绵坐在台阶上,看余野混迹在五六个高大男生之间,细瘦的背影闪来闪去。她把球抛给周哲,周哲转身扣篮,动作一气呵成。她从日落西山坐到华灯初上,看到周哲一手抱着球,一手撩起短袖下摆擦汗,衣服下是结实的腹肌。他抬头对上江雨绵直勾勾的眼,面上仍没什么表情,说话吊儿郎当:“余野的姐们,认识一下。跟我们吃顿饭,我请。”
被余野听见了,从背后狠狠一拍他臂窝里的篮球:“人家叫江雨绵。”他夹得紧,篮球蹭了下衣摆,没掉。
江雨绵想起作家夏七夕描写第一次喜欢的句子:我的青春仿佛因爱他而开始。
夏末、日落、操场、晚风……那天便是她青春的开始。
操场热闹的呼喊将她拉回现实,路择安好像又进了三分,余野说:“他是不是没有缺点?”
江雨绵把目光放远:“怎么可能,他嘴就很欠啊。”
余野沉默。江雨绵望向她:马尾高高立在头顶。眉峰上挑,欧式大双,睫毛浓密,鼻尖微翘。薄唇,不常笑。脸又尖又小,脖颈修长。整个人漂亮得危险又张扬。
食堂里的阿姨拖完地,二楼恍然变得空荡。
余野仍是没有把目光移开。过了很久,她看见路择安揽起他的外套,匆匆往回跑,耳边才流入上课铃声。
“走吧。”她浅叹,从桌上跳下来,拉了把江雨绵。
放学时候,校园门口的小街才显现出它的闭塞和拥挤。窄窄的人行道上,只有黑压的、密不透风人墙。混着汗臭味、劣质香水味和一旁烧烤摊的腻味。好不容易冲出重围,迎上摩托车尖细的鸣声。乘自行车的人惨点,要推着车站着、时不时拨响车铃,必要时再混入几声咒骂。水泄不通的街道,有婴儿的叫嚷和哭泣,有小学生家长的一通询问——“今天喝没喝水”、“英文单词都背过没有”;有高中女生八卦而发出的激动的喊声,有小摊喇叭放出的叫卖声。当这一切的鱼龙混杂嵌入夕阳里,就变得没那么不堪入目,变得鲜活起来。
那个人双手插在裤兜里,上身微向后倾。如同鹤立鸡群。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完全不属于这里。他的身上、骨子里,透出数不清的高傲和凌厉。
江雨绵觉得吃惊,他如梦般降临。
“周哲!”她尖叫一声,撞开人群朝他跑去。他张开双臂,视线却没落在她身上。
他的眼直勾勾盯着江雨绵身后的余野,那眼神重得令她发抖,但余野丝毫没有回避。
她不心虚,她什么都没做错。
接着她看见周哲紧紧抱着江雨绵,隔了很多行人,听不清他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目光里盛着江雨绵半个侧脸,她笑得眉眼弯弯,婴儿肥的面颊上印满红晕。
余野顿时想到高一报道那天。
她和母亲乔伊吵得不可开交,那时候她刚得知乔伊再婚,她忍不住掰开她的手指,想尽难听的词汇骂她。她说她随便,说她物质。说她憧憬的艺术,不过是在镜头前扭扭屁股。
乔伊是模特,又高又瘦。她把T台视作梦想,视作艺术,视作毕生所愿。她年轻、漂亮、信念坚定。
余野很爱她,她是她的唯一,她为她放下、忘记了许多。
但余野又极缺乏安全感,她怕自己的存在对于乔伊是抹不去、无法填补的缺憾。她担心新的人、新的生活把乔伊的梦续上,她不想失去作为母亲的乔伊。
吵到两个漂亮女人都面红耳赤,周围堆满嗤笑着看热闹的人时,陌生的女孩出现了。
她个子不高,穿着深蓝色校服外套,长发用金属鲨鱼夹夹在脑后。脸上最打眼的是一对水灵的眸子,亮得通透。接着是弯月眉,嫩白娇软的皮肤,圆乎乎的鼻尖。
她朝她走来,拽着她的胳膊往校园里拉,不顾乔伊在背后尖叫。人群里议论纷纷。
最终她们在一间空教室前停下脚步。江雨绵的眼神清澈得像池水,她深深望进去,一层一层滑入池底,泪水禁不住溢出眼眶。江雨绵紧紧抱着她,她抽噎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江雨绵也鼻尖泛酸,声线颤抖地说着:“我懂你,他们也这么对我。别难过,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