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掬霙(3)
他身为尸魔,本身便是一具死了不知多少年岁、血肉干涸的枯骨。无伤无痛、不死不灭。曾几何时,他从他口中套出他的命脉所在,他说的是:“我晓得你同其他妖族颇有不同,却不知究竟有何不同。我很想了解你更多,你可愿让我好好的了解你么?”
昔日,他满心欢喜,满腔赤诚,自然甘愿,却不想世事难料,往日的赤诚沦为今日的咎由自取。
旻霋正遐思出神,身畔忽有异样,陋室外那道由宫泽亲手筑下的结界蓦地闪了两闪,开了道门,有人提足迈了进来。
他不去看来人,已知来者何人。
可来人乍一启齿,他听在耳中,却大失所望。
那人递过一只灰扑扑的瓷瓶子,不咸不淡的说:“喏,晗晨君知你伤重,特意筹备了灵丹妙药嘱我送来。”
不是宫泽。
旻霋终于肯舍得抬眸,看到来人竟是洛曦,愣了片刻,不由自主去看他身后还有没有人尾随而至,却见白袍衣裾之后唯有一片黑暗,空空荡荡的哪有什么人影?
“别看了,只我一人。晗晨君要务在身,暂时无暇前来。”见他不接,洛曦随意将瓶子往旁边石桌上一搁,居高临下的看他,含着喟叹意味深长道:“依我看,你同晗晨君仙魔殊途,左右不是一路人。他是这九重仙境的天之骄子,将来会是众仙之首,前途无量,你何必耽误了他何况,你两个终归没有什么好结果,不如快刀斩乱麻,早点结果。”
旻霋听而不闻,只问:“他呢?他为什么不来?”
他大约能想到那所谓的“要务在身”究竟是何要务,可没想到也就罢了,越想心里便越难受,越堵得慌,越不知何去何从。
宫泽既然没有亲自过来,只谴心腹送药,那肯定是存心隐瞒,洛曦身为颇得重用又对旻霋一度幽怨不甚待见的心腹,自然不会出卖主子。东西送到,只言片语之后便溜之大吉了。
他一走,陋室是一派的空空荡荡,除了满室沉寂及一只装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瓷瓶子,那个人没来过,什么也没留下。
旻霋戚戚然一叹,双手掩面。他们两个,怎会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
还有,东岚灭国……
他试图凭自个儿一己之力从内破除室外那到仙障,然此乃宫泽亲手所布,专为锁他而设,而今以他身上残存的这些点滴修为是万万无法破除的,只好暂且作罢,有机会再从长计议。
可是,真的还有机会吗?
数度尝试无果,他颓丧的趟了回来,拿起那只孤零零的灰瓷瓶子,拨开瓶塞。药香四溢而出,满室充盈。馥郁无比,芳香无比。
他于岐黄之道颇为娴熟,一眼便知瓶中物实乃不可多得的珍品。可他也一眼便看得出来,那只是珍在其材,其技却并非上佳。非但不佳,反而只是泛泛罢了,将那许多稀奇的药材给糟蹋了,炼出来的成品反而折了功效,不如原材效用显著。
好好的药材炼成了劣质,一看便知并非出自宫泽之手。倘若是他亲自开炉,炼出来的灵单必属上品。而今手中的这一瓶,并不能令他伤势痊愈,只可缓解些微罢了。果然,他只是敷衍一下。只因他尚且还有多余的利用价值,遂吊着他的命,别让他死就行。
可他不知道,很多时候,一个人能不能死,完全是看那个人想不想死。他若不想死,纵然什么都没有他也能坚忍下去;他若想死,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无力回天。他也不知道,要令一个人致死,不仅只是伤身,伤心也同样能杀人。
他身为枯骨,原本是没有心的,按理说也不会寒心,更不知伤心为何物。可眼下分明是六月三伏天,穿堂风携着热浪席卷过来,他却觉得异常得冷,胸腔里的痛比那残缺不全的三魂七魄更痛。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在寒冷中昏昏欲睡。
盼了三天,终于再次见到宫泽。
他将他摇醒,手劲也不甚大,温和轻柔,问他:“你还好吗”
听起来似乎满腔关切,满喉忧心。
旻霋睁开眼睛,已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关切还是伪忧心,强笑道:“你来了,你可知你好像来迟了。”
宫泽眉目间愁云惨淡:“万俟潇这厮很是难缠,这桩事捅了出来,给师傅晓得了。不过你放心,我费尽三寸不烂之舌,已将他们都摆平了,兹事揭过,不会来为难你的。”说着矮身蹲在他旁边,伸掌去摩挲他鬓发,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与他们说你已将我杀了。”他没反抗,任由他摸着。“然后随便找个替身,杀了再呈给他们看。”
“若非如此,后患无穷。”宫泽答得很是干脆:“那个替身只是一具夭殇的普通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