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陰+番外(44)
太学里的学生口音混杂,五湖四海皆有,傅桓是那一类典型的江浙子,他面容清俊,为人圆融,争强好胜且颇多精明机变。当时他与庄珩同时想拜入周蕴先生门下,老先生收了庄珩,却将傅桓拒之门外,私下问起来,老先生说:“此生性敏而狡,可治世亦可杀人,却绝非治学之才。”以后事观之,可谓切合。
那时还在太学,傅桓拿了本书倚窗在读,窗口朝西,外头是一小方庭院,芭蕉和槭树洒下浓密的阴凉。傅桓斜靠在那树荫与微风里,听了我的话,眉梢一抬,手里的书翻过去一页,反问我:“子虞有个青梅竹马?”
我说:“是啊。怎么你不知道?”
傅桓笑起来:“子虞的青梅竹马不就是我么?兰徴兄说他下场很惨,莫非是在咒我?”
“哎,不是。”我不理会他的打岔,倾身过去,压低了声音说,“是个姑娘。嫁错了人,剜心自尽了。”
“剜心自尽?”傅桓终于将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来了,看着我感叹了一句,“这么惨。”又笑起来问道,“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倾心一顾’,这女子剜出来的心,给了谁了?”
我不由皱了皱眉,傅桓这看事情的角度真是清奇——人都死了,谁管她要把心给谁啊?
我又追问:“你不曾见过她么?”
傅桓就摇头:“爱慕子虞的女子倒是不少,自尽的却没有听过。”
又望着我,玩笑般说道:“当今世上还有这般痴情刚烈的女子么?若有人肯为我剜心,那颗心我定要好生收着。”
我听了无言片刻,傅桓那样子看来是并不知道有那么个人了,我便也不再追问,玩笑道:“像长亭兄这般,还有哪个女子敢来爱慕你?”
傅桓听了若有所思:“你说得也对。”他将手里的书一合,认真道,“女子胆小娇弱,未必知道我傅长亭的好,也未必有胆来喜欢我。”
傅桓唇角含笑直视着我,我眼皮跳了跳,直觉这一位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了。果然他接着便笑叹着说:“女子不行,男子也成啊。这世上众生芸芸,总归有一颗心是属于我傅长亭的罢?”
想到傅桓那时的眼神,我缩起肩膀抖了抖,身上各处伤疤又隐隐作起痛来。如今想来,我也当真是没头没脑、后知后觉,一个人哪里会突然变样,草蛇灰线,伏笔早早就埋好了。
想着想着又扯远了。
如果傅桓也不知道这个“出云”,我便很怀疑庄珩说的那个剜心掏肺的事根本子虚乌有。且就像傅桓所说,世上还有这般痴情刚烈的人么?
但庄珩神志不清的时候男女不分,一次又一次地对着我喊那名字,又好像当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如果当真有,那姑娘委实也太惨了一些。
啊,我突然想起谢必安,阴曹司掌轮回,凡人的生生世世皆记录在案,若还能遇到他,倒可向他打听打听。
其实若非手上绑着这根绳子,再加上庄珩一脸不肯给我松绑的样子,我一点不想去管出云究竟是谁,她与庄珩之间究竟有什么往事。问傅桓或是问谢必安,都是下下之策,因为知道一切隐情的人就在我跟前,而他避而不谈的态度已经是答案了——活着也好、死了也罢,他始终认为我并不值得一个解释。
哎,我真的也不是很想知道,我早就看开了。
但我看开了,有人却还没看开。庄珩这条小蛟显然是心中有结,还是个死结,这才把绳子栓在我身上,若我还想脱身,这事儿必定是绕不过去了。
也当真好笑。我活着时就已经放下的事,死了以后居然还要再拿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人才值得庄珩宁可从自己身上断下须来,也要将她栓住啊?
我坐在床头的地上,怀里搂着坛子,瓷坛子顶着心窝,心里不免有些闷。
我有些羡慕庄珩,也有些羡慕那个“出云”。
土地说,龙族和仙算起来都是三界内十分强大的族类,但仿佛是上天为了诅咒异族相交,两者结合诞下的蛟族却十分脆弱,多数蛟族在出生后不久便会夭折。正因如此,断须和结契对蛟族来说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土地说:“结契这事吧,这就好比将自己的半条命拿出来,与另一个人缔结亲缘关系。从此这条蛟的性命便和他认定的主人联结在了一起,‘君生我生,君死我死。’”
土地说完捋着胡须很感慨,大有被此中真情感动而落泪的意思。
我当时做鬼不久,还没到见怪不怪的地步,听说蛟族的蛟须还能这么用,大感惊奇。惊奇过后,品出此中真意了,问道:“这蛟须的功用是不是和脐带异曲同工啊?这不就是认干爹干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