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39)
她蹲到常迩眼前,望着这不谙人世的妖,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字说得缓慢,务求看清:“你如果想不到,我来告诉你。从此以后,这世上不会再有连仪。他虽然活着,却无人知他姓名。他没有过去,没有将来,生也好,死也罢,亲人故友,不能相见,无从知悉。”
“常迩,那是我兄长。我求你,能不能救一救他?如果他的身份保不住,你能不能,带他逃出去?”
常迩已经有很久不能正常听到声音,此时却还觉得阿溪的话像是就在耳边——又或者,在颅内深处。
她的掌心一片冰冷,几乎是木然地作了回应:“阿溪,我答应过他,要……护好你啊。”
阿溪眼中的泪在这一刻潸然而下,心底隐藏了太久的秘密几乎蛀空了她,血液流经五脏,罪与恶日益生长。
“常迩,我的哥哥,已经为我死过一次了。我不能……再一次,看着他这么死了……你明白吗?!”
——
城中流言四起。
“致知妙物坊那边都被官兵围起来了,好大阵仗!”
“我从另一边过来的,连府也被围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
“听我一个兄弟说,是连家这书坊里印了禁书,被发现了。”
“不能吧?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
“连公子呢?”
“没瞧见……”
铜墙幽深,挡得了流言,却挡不住……开了灵智的兔子。
它嗅觉极好——故而,凭着记忆,在刑部的大牢里,避开了沿途巡查的衙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那个人倚坐在墙边动也不动,白绫尚且好端端系在头上,然而一身素衣污晦,狼狈异常。他听力极好,在一片昏暗之中,循着窸簌的声响,转过了头。
巴掌大的影子穿过了狭窄的栅栏,来到他跟前时,已经是一个姑娘家的样子。
连仪刹那间震惊多过一切,立即起身,本想问什么,那姑娘却一步未停,直到扑到他怀中,一双手牢牢地抱住了他。
暖意裹着他,令他的双手已经先一步拥住了常迩。
连仪抱着这妖,心脏被酸涩填满。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轮回转世,来生你再来找我如何?”连仪压低了声音,呢喃自语,“我们此生的缘份,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常迩眼前一片模糊:“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轮回转世,但你要我再等几十年恐怕不行。我忘性很大。” 连仪闻言一愣,继而一僵,震惊着想松开手,却被常迩抱紧不放:“我的耳朵治好了。你的眼睛呢?你的眼睛还能好吗……秦枞。”
他凝固了,半晌后,仍然恍惚:“阿溪……告诉你了?”
“对。”常迩低声笑了笑,“你说我傻不傻呢?你们兄妹感情这么好,我竟然没怀疑过。”
连仪沉默着。往事忽而纷至,如尘埃四起。
秦枞……是出生在春三月的秦枞,有父有母的秦枞,看着同母异父的妹妹出世长大的秦枞,双眼如常的秦枞,爱读医书的秦枞。
是在十岁那年,被养父亲手送出,用来交换妹妹的性命的秦枞。
是被生父一碗药毁去双眼后,从此“死”去的秦枞。
他代替同父异母的兄长活了下去,一并承接了连家主人生来既定的命运,从此身家性命系于人手,至死不得脱身。
偶尔,日子久了,他也会分不清楚。
多年前,真正死去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
是连仪……还是秦枞?
“阿溪呢?”连仪叹了口气。“被我用妖术藏在城外,很安全。”常迩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心绪,松开连仪,退后半步,与他十指相扣,“我是来带你走的。”
连仪默然半晌,道:“我不能走。”
“是不想走,还是走不了?”常迩望着他,“你们设了这个局,用你来引南衡府上钩,即使他愿意保住你的命,以后你也做不得连公子了。但这既然是你们安排的,现在外面定然有人能代你行事。你知道的秘密太多,他不会放你走,又不肯还你身份,那只会让你转到暗处,做一把更趁手的武器。所以……跟我走吧,离开望京,从此自由地活,好不好?”
面对常迩的热切,连仪几乎只能苦笑了:“我不能背叛他,更不能害了阿溪。”
常迩一扯嘴角:“你相信陛下是真心喜欢阿溪?”
连仪屈指默然。
常迩叹了口气:“你要是怕阿溪的姻缘因你而断,那我们不妨试一试。”
“……试什么?”
“试试他对阿溪到底真心假意。如果是真心,即便你不在望京,他也能保护阿溪。如果是假意,正好借此让阿溪看清,也好放下一切。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