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垃圾站碰上张妄。
当时她丢完垃圾,穿着厚厚的棉服外套,没化妆、没打扮,戴着棉服上的帽子,双手抻在口袋里,在槐树根下仰望,像放假以来每个失望而归的晚上一样,以为今晚又是一场空。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莫名拉力,文景韵先是觉得眼睛一跳,而后顺着某种牵引,往左后方看去。
张妄就站在那,像是刚来,又像来了很久。
文景韵感到慌乱,但是很快,她想到上次见面他的镇定,源自一种绝不认输的劲头,她飞快稳住了心神。
“丢垃圾?”她问。
垃圾站附近装了路灯,垃圾站这片小天地早不复记忆里的昏暗。文景韵问话过后,张妄点点头,新路灯照明很好,照不出他的情绪。
文景韵和他隔着距离,大约三四个步子,大步子。她看着他,心里还在犹豫要不要走过去,右脚像有独立意志,自己动起来,往他的方向迈去。
在离他不足两小步的距离前,文景韵停下来。她想摘掉帽子,好让他看清自己,转念又想到没化妆,而且他不像没认出她。
“什么时候回来的?”文景韵调动演技,控制语调,让自己显得像日常寒暄。
“前天。”
“什么时候走?”
“还没定。”
“餐厅不忙?”
“不缺我一个。”
文景韵不知道自己在瞎聊什么。冬夜尽管寒凉,她穿了棉服,棉服里面衣服也很保暖,她还是觉得冷,想和他靠近……到这时,文景韵已经无法否认,四年了,她还是对他有本能的身体渴望,她想亲近他,他那样清淡的一张脸,好像拥有某种魔力。
还好手仍在口袋里。文景韵兀自笑了笑,内心攒着劲,她得显得云淡风轻。“对了,上回在餐厅,你是不是没认出我?”
“认出来了。”
“为什么不打招呼?”
“公开场合,你不方便。”
文景韵愣了,这原因应该在她意料之中,为什么听上去像在意料之外。她紧接着说:“你有我微信,公开场合不方便,私下呢?”
张妄静静看着她,一眨不眨。良久,他说:“那时候,你让我消失。”
文景韵沉默,两人相处时期被忽略、被刻意忘却的另一个切面打开,有巨浪从那切口里打过来,很快扑灭她刻意想营造的冷静。她想起四年前,似乎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她和他吵架,她似乎说了——不对,不是似乎,她确实说了许多狠话。她以为这么多年,自己记得的是全部,没料到还有这么多漏掉的部分。也是,那天晚上他们说了那么多话,怎么可能只有几句,而且,她怎么可能知道他记得的是哪几句。
想到这里,文景韵不自觉地低下头。
“后来我给你发微信了。”她说。
“划清界限那条?”
“那不是划清界限。”
“不好意思,我分不清。”
这话令文景韵头皮一阵发麻,断联这些年,她靠一股不想服软的意气撑着,将他们之间分别的部分不断矫饰,最终把自己变成一个绝对的失意者。她发誓,此前她从没想象过两人重逢后的场景会像现在这样,她一直以为自己更委屈、更弱势。
沉默让夜整个地凝重起来。文景韵提前给自己设定的剧本到这已经土崩瓦解,她不知道该如何“表演”下去。各种纷繁的念头裹挟,她搞不清楚自己这会儿是应该示弱还是逞强,是服输还是斗胜,她已经方寸大乱,好像回到记忆里撕心裂肺的冬夜。
文景韵闭眼,沉静,她把关注点慢慢转到张妄身上。她在这时终于想起向荷的话,张妄对这突然的重逢始终很平静,或许他的人生早就翻篇了,不那么在意他们往后的关系走向,所以他不像她这样紧张、局促、不安。
文景韵猛地抬起头,笑了笑,“我们之间好像缺一次讲清楚。”
“嗯。”
“我是说,我们的关系,各自的生活,总觉得那次吵架吵得不清不楚,也没个结尾。这事情一直绊着我,正好今天是个机会。”文景韵说着话,自觉肉身像个木偶,被半空之中的另一个自己操控,说着毫无感情的话。
“好。”张妄很配合。
“我知道,你现在也有了自己的新生活,我没想要打扰。我就是,我觉得,我们就当四年前那个晚上,过去我们那些矛盾啊误会啊,不清不楚的东西……一切都结束了。”木偶说到这里,还附赠一个分外大方的笑容,“我们还可以当朋友,普通朋友,好吗?”
听到这里,张妄似乎也笑了,文景韵不确定,她看见他嘴角扯了扯,而后他说:“你说了算。”
脑中似乎有人喊了“cut”,文景韵魂归肉体,感觉到无尽的冷意。她一边把棉衣帽子往脸上拉,一边应景地说:“呀,太冷了,我得回家了,不然我爸妈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