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还这一百日元的话,其实不难。
四十分钟前,在对方过马路的时候追上去,装作凑巧,说“你是住在东竹寮的那位同学吗?昨天我拿了一只茶叶蛋,但是没付钱,你还记得吧?”然後把硬币塞给对方,就结束了。
或是更早之前,在东竹寮拿了茶叶蛋上楼,马上取了钱包下来付掉,就结束了。
但她没有这么做。
隔着梶井基次郎的那本《柠檬》,看见他眼睛、认出他的瞬间,王子舟其实想说——
这就是我一直窥探的那个人啊。
你最近写了新书吧?
——《小游园-III》。
我读过了。
你签了海外版权代理合约吧?
我接到了试译的邀请。
合作的中方编辑说,小专案,报价很低。
其实再低都会有人接。
只是,质量未必可靠。
何况它,很难翻。
你写了太多中国古代妖怪。
两千字的试译摘录稿里,就有八个。
提高价格去找日本母语译员,未必行得通。
于是问到了中方代理。
有没有合适的译员推荐。
编辑问了我。
接还是不接呢?
如果试译不合格,还要白做工。
我犹豫不决,正好就碰见你了。
我以前都没发现你住在东竹寮。
世界真小,真凑巧。
我兴奋到脸热,在那一瞬间。
好像有非常多要说的话。
不过我一句话也没说。
还好没说。
不然要吓到你。
不然你会觉得我情商超低。
这一百日元,是窥视接续到现实世界的梯子,我想留着这架梯子换个方式观测你,我可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王子舟想着,合上钱包,装进帆布袋,走出了拉面店。
第02章
「千字100元」
译者不需要认识作者。
多数时候连沟通也无必要。
译者通过文字揣摩作者的创造,基于个人理解与偏好,用一种全新的语言传译作者的表达。最终的结果,作者往往也不会看到,或者说,即便拿到区别于原语种的外文样书,即便读得懂外文,原作者也很难体会母语读者面对这个崭新文字时的感受。
表达的宿命就是遭遇误解,中间再闯进来一名译者,被误解的概率简直陡升——译作是叠加了两次表达的高风险物种。
译事三难,即信,达,雅①。
王子舟很清楚自己的水平——只是追求准确,就已经很费劲了。
她未必没有更高的追求,但用明显高于自身当前能力的要求来强迫自己,看起来好像“很求上进”,其实是一种贪心。
贪心会把创作者拖进地狱。
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因为不满意。
“我想写成的”与“我能写出的”,永远不是同一种东西。
这对译者同样适用。
王子舟现在就很贪心。
快一周了,她也没有做完这份两千字的试译。
试译稿是从《小游园-I》中摘出来的,和三年後的《小游园-III》比,能看出作者文风的微妙变化。《小游园-III》是相对更成熟的作品,《小游园-I》当中则有非常明显的探索痕迹——好像作者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要怎么写,凭藉直觉和一种古怪的偏好就这样写下来了,就是这种“不确定感”,让译者苦恼。
王子舟高中就开始学日语,虽然她自觉有一些学语言的天分,但日语到底不是她的母语,她在日本生活的时间与经验也很有限——将日语转换成母语文字,因为最终的输出是母语,只需要理解日语内容,仰仗多年的母语使用经验将其本地化就好;反过来,将母语文字转为日语,因涉及到了非母语的应用问题,难度大大增加。
理解与应用,是两个层级。
许多人看得懂非母语着作,但很难用非母语写作,就是垮在了应用上。
王子舟过去做中译日,从没碰过小说这个体裁。
她给博物馆做展览翻译,给杂志做访谈翻译,甚至还帮人翻译过传记,但它们的共性是文字风格并不强烈,在翻译的过程中,王子舟从没有为风格和调性发过愁——
小说不同。
文绉绉的志怪小说如果翻译成轻小说风格,很要命。
抛开大量的专有名词不谈,《小游园-I》最大的问题是半文不白。它明明讲的是一个发生在现代都市里的故事,叙述风格却与时代背景严重错位,除此以外,故事中90%的角色都呈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不稳定性——角色与不同的角色对话时,甚至也使用不同时代风格的语言。
在更换表达语种的过程中,如何精确保留原文中这种故意的错位,让她非常恼火,以至于完全进入到一种非理性的状态里,甚至想要隔着萤幕杀掉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