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晚(2)
他乳母来凉州就染了病,熬了这些时候也算到了,听了他的话,不言不语,光叹气。江承眼里的泪珠子,啪嗒啪嗒终于砸下来。
第二年春,京都的江府里头新添了位小公子。江老爷高兴得大摆筵席三日,给小儿子取名为淮。
小江淮生下来就体弱,倒是性子好,不哭不闹,见人就笑,把江老爷和夫人宝贝得抱在怀里就不肯撒手。
人啊,总有个喜新厌旧的坏毛病,改不掉。连待孩子也是如此。江淮生得漂亮乖巧,真教他们渐渐忘了还有个大儿子被放在凉州等着接回来。
年纪大了,从前不信的如今也不得不信一些,譬如世上有菩萨佑安康,譬如人间有恶鬼食人肉,再譬如大儿子被道士称是灾星转世。
江淮身体弱,受不得冲,把他哥哥接回来,再冲撞了可怎么好,大儿子受些苦便受些吧,总比小儿子丢了命要好。
日子就那么拖着过,时间一长,人心凉了,从前那点儿单薄得可怜的情感也快消磨光了。直到凉州那边儿一封封信催过来,江老爷看着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好的小儿子,才慢吞吞备了马车把扔在凉州将近七年的大儿子给接回来。
江承回家时,已是个十岁的小少年,长得瘦高,容貌俊朗,只是面上总阴郁着,看谁眼里都跟淬了冰似的,不讨喜。
少年从马车里下来,一抬眼,就看着对夫妻领着个奶乎乎的小团子接他,那是他爹娘和弟弟。
可惜他已记不起从前爹娘的模样,也从没见过这个扑到他腿边仰着脸奶声奶气叫“哥”的弟弟。
他下意识把抱住他的小团子挣开,冬天冷,江淮穿的也多,被他那么一推就仰着身子摔到地上去,跟只翻了壳的小乌龟似的,也不哭,乌溜溜的眼睛还是一眨不眨盯着他,倒怪可爱,逗得他不由把抿着的唇角牵起来。
倒是他娘啊呀一声,急慌慌来把小江淮扶起来,把小人儿身上好好看了一遍确保没伤着,才轻轻把他身上的土都拍干净,连个眼神都没分给江承。
江夫人做完这一套动作,才想起来大儿子,尴尬地抬头冲江承笑了笑,疏离客套得不像对儿子,像对客人。
江承嘴角那一点儿笑意僵住又散去,什么话也没说。
怪江夫人么?也不是她本意。只是她已未见大儿子七年,不知该如何与这个看着冰冷不近人情的少年相处,她对这个儿子,有歉疚有遗憾有抱歉,可若谈到亲密与爱,饶是她绞尽脑汁也不能记起那些远得捉不着的情感了。
江承就这样在府里头住下来。
爹娘待他很好,衣食不缺,还分了他许多丫鬟小厮,连他的院子也比弟弟大许多。然而他每每能瞧见弟弟趴在母亲膝头撒娇,或伏在父亲肩上耍赖,他只看一眼,就默默做自己的事,或回自己的院里,父亲母亲待他好,却从不与他这样亲昵。
连府里的下人也只是对他恭恭敬敬,不同对他弟弟那般真心爱护。
他小时候掉到湖里头落过病根,受不得寒,有回半夜冻醒起来去关窗,听着外面守夜的两个丫鬟在说话。
一个说:“我们运数不好,被分来伺候大少爷,从前同我一块儿进府的小秋可是被分去小少爷院儿里,每日过得多快活,哪像我们,整日里对着个冰块儿在死气沉沉的院子里熬日子。”
另一个应声道:“是啊,且瞧我们这个新主子,从小儿养在凉州,不知礼也就罢了,进府头一天就把自个儿亲弟弟给推到地上,听闻身上摔得青紫了好几块儿,夫人背地里心疼得直掉眼泪,又不敢说出来。”
之后便是两人的叹息声。
江承站在窗边儿吹了半天冷风,才醒过神来,自己把窗子关好。也没出去找那两个丫鬟,只第二日同爹娘说院里不需要那么多下人,留几个便够了。
说这话时他已起了烧,病得挺重,只是忍着不肯吭声,咳嗽都闷闷的,倒真没人发现,让他一个人熬了两日给生生熬过去。
江老爷与夫人应允了儿子的要求,也没多问,只心道凉州信里说他性子孤僻古怪果真是对的,有些担忧他会把淮儿给带坏了。
因为江淮实在黏他这个哥哥,日日跟只小雏鸡似的追在他后头跑。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哥哥送过来,碰着了趣事也头一个讲给哥哥听,连自己的小青梅都要带给哥哥来看看。
小青梅是梁府里头的三小姐,单名一个晚,长得水灵,嫩得跟花骨朵儿似的,自能跑能跳就围着江淮打转,挂在嘴边儿上的话是“我要给江淮做新娘子”。
可惜到最后,她没做成江淮的新娘子,倒阴差阳错成了江承的夫人。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