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明月(157)
1920年9月,糜腊佳发现《新青年》成了一个叫「共产主义小组」的公开刊物,那些她曾经神交已久的声名赫赫的人物,一个个都成了各地共产主义小组的发起人、领导人或亲密伙伴。
她开始研究国民党和共产主义小组的国家观、社会观、民众观,她不能完全把这两个党派区分开来,但她明显地感受到了不一样。
当学法文的她得到了两本中文、法文对照的小册子——《共产党宣言》和《国家与革命》时候,她对加入中国国民党的信心动摇了。
她不知道怎样面对为之奋斗过的爷爷和爸爸,她不知道怎样和追求她的秦功璠说清楚自己的想法。
她要再往前走走看看,她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她这个出身在有产阶级家庭的小姐,似乎和共产主义小组的无产阶级属性格格不入,但她知道的陈独秀、李大钊也都是出生在有产阶级家庭。
她在心理上是向往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是,有一点她是清楚的,她要为民众、为国家做点事。她作了一个小决定,要在学校里宣传三民主义,也要宣传那个在欧洲上空游荡的共产主义幽灵。
糜腊佳知道,现在能与她交流和辩论的人只有三个,一个是自己的父亲糜海仓,一个是自己的哥哥糜传家,还有一个是和她有相似的人生理想和目标,对时局的变化同样高度关注的她的追求者秦功璠。
糜腊佳与秦功璠的交流是深入的。他们从鸦片战争谈到甲午战争,从明治维新谈到戊戌变法,从《南京条约》谈到《二十一条》,从巴黎和会谈到《凡尔赛和约》……
当然,他们更多地是在讨论《中国国民党规约》和《共产党宣言》。
他们都立下志向,要为民众觉醒、民族独立做些事情。只是在怎样处理与家庭的关系、自己将来要建立怎样的家庭问题上,他们的观点有了比较尖锐的对立。
秦功璠认为,自己的家庭也是社会的组织部分,家庭独立是个人独立的基础。
有产阶级的财产如果拿来支持革命,那财产越多越好,怎么可以根据财产的多少来划分阶级呢?
要根据人的思想水平和道德良知来划分阶级。自己将来就是要进一步发展秦家的产业,实业报国。
他厌恶动辄舞枪弄炮、喊打喊杀的暴力革命,他认为一切都能够用经济的手段,通过改良来实现。
他觉得,妇女解放的理念是正确的,但毕竟男女有别,女人就是应该把心思和工作的重心放在家庭上,家庭稳定是社会稳定的基础,女人的第一责任就是为革命和实业培育接班人、劳动力。
糜腊佳感知到了她内心深处不能接纳秦功璠的可能的原因,她知道他们在观念上没有多少完全对立的成分,她也找不到太有说服力的理由来驳斥他。
但是,她隐约感受到了他的软弱、他的犹豫、他的妥协,至少他对旧制度中所谓合理成分是留恋的、坚守的。
而她从那些她仰慕的时代领袖那里得到的解决当今中国问题的办法,是要干净、彻底、毫不留情地砸烂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社会。
这一切似乎都是可以讨论和商榷的。但是,关于妇女解放和家庭理念,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
糜腊佳心中妇女的解放是干净、彻底的解放,她承认男女的差别,但她不认为女人生来就要围绕三尺灶台,更拒绝成为生育的机器。
她甚至想到了如果和秦功璠组成家庭,会是多么惨淡的人生。
两个思想自由的年轻人,把想到的都说出来了,把想说的都说明白了。
他们相互明白对方的心思,他们可以成为朋友、辩友、战友,但真的不能成为伴侣。
他们依然深爱着对方,只是,这爱是超越世俗的,这爱是超越男女的。
秦功璠很快成为中国国民党的青年才俊,而糜腊佳则陷入了更深的迷茫、有时甚至会陷入恐慌之中。
1926年,已经成为上海国立小学堂老师的糜腊佳,在3月号的《新青年》上,拜读了了共产党人瞿秋白先生的《国民革命运动中之阶级分化——
国民党右派和国家主义派之分析》,她被这篇有调查研究、有数据支撑的时政论文深深吸引了,她反反复复地研究着,她感觉这分析中是有具体的人和事的。
她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父亲,找到了马伯韬、来辉斌,当然也找到了秦功璠。
她急切地要回到冉州去和父亲讨论这一重大问题。
糜海仓是搞实业的,他对时局变化最真切的体会就是生意的进展和政府的效率。
女儿提出的问题他都感受到了,他不能在现实中为女儿提供答案,但他与女儿有同样的担心,那就是国民革命似乎已经偏离了原来的初衷,受益的不是广大民众,既得利益方从原来由皇亲国戚、朝廷命官变成了新权贵阶层和洋人的代理买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