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半香(11)
他终于说不下去,伏在桌面痛哭出声。
十七八岁的孩子,肯定用尽了办法才到达安南考试。北方被日军占领,那些北方孩子必须要逃过敌人的炮火,坐船到东南亚,再由陆路重新进入中国,从而到达安南,这个过程之中,不知又要折损多少青年人。
而这二十四名学子,在经历颠簸困苦之后终于迎来曙光,曙光还未至,他们却如流星一般远去。
想来泪下沾衣裳。
南栀眨了下眼,将眼泪憋回去。
张泊如将情绪平复好,接着将二十四人的名字念完,他低着头以示哀悼,所有人都将头垂下,整个大礼堂一片安静。
“中国若要站起,须使教育强,使我中国少年强。安南大学之办学宗旨只为教育,愿诸位能尽心竭力,使我中国少年屹立于世界之林。”
这是张泊如最后说的一段话,话毕,他又深深鞠了一躬。底下众人也都对他弯腰鞠躬。
这一哭两鞠躬,让南栀明白何以为先生。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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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前一日,南栀重新来到了大礼堂,她与几名年轻人来将姓名条贴在桌子上。
有一人说,这些姓名条上的姓名与编号都是张泊如先生亲自用毛笔所写,写了近一个月。于是张贴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几个人分工合作,南栀被分到最后几排。
她弯着腰贴,每次贴之前,都要将名字认真看一遍。
又拿起一个纸条,她低头细看,一时停下动作。
这张纸条上写的是“1856严卿舒”。
在张泊如先生痛哭出声时,底下有许多人也在抹眼泪,那时南栀将眼泪憋了回去,而此时看着这张纸条,她的眼泪瞬间滴在桌子上。
若是没有战争炮火与兵荒马乱,那么所有的学子都应该在明日端端正正地坐在礼堂里,听张泊如先生做一场开学演讲。
南栀将眼泪擦去,将这张纸条小心贴好。
等所有的纸条都贴好,已是日薄西山,他们一起离开,不久南栀又独自返回。
她的怀里抱着一些月季花。
这些月季花就被她放在二十四人对应的桌子上。
从礼堂出来,南栀路过宫商楼,其实上一次她没有能仔细一看,这一次,她决定好好参观。
太阳一落便有些发冷,南栀快步走了进去,环顾四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慢慢坐在钢琴前。
手指滑过黑白琴键,冰凉柔滑的触感让她略微惊异,指尖下压,琴音溢出,她扬起唇角。
夕阳整个沉下去,她无知无觉,一直到月亮升起,她才抬起头。
窗外的月亮圆如玉盘,跟傍晚的夕阳是同样形状,只不过一个是暖黄,一个是牙白。
她真正吃了一惊,本以为没坐多久,可却已经月上柳梢,她在这里竟弹了这样久。
其实她没有弹出什么曲调,只是随心所欲,任凭指尖游走,这像是她一个人的世界,安闲又自在,没有外人来打扰,也不会有人说她不懂乐音。
她站起身,将窗子打开透风,开窗的一瞬夜风忽而涌入,将窗旁的纱帘吹开,露出一片黑色衣角。
纱窗落下,掩住一切,月光晚风静悄悄。
南栀转身离去。
片刻之后,纱帘又动了动,松月泊从里面钻出,长舒一口气,真是惊魂一场,差那么一点就要被发现。
他本是过来整理琴房,见窗帘后有些许落叶,便拉开纱帘弯腰捡拾,起身时听见脚步声,想拉开纱帘出去,却听见一声乐音,掀开纱帘一角,他又见到她。
若是此时他走出去,那么这位女孩子说不定会停下动作,不再弹奏。
他不愿意打扰她的闲情,于是便悄悄躲在纱帘后。
这一躲就躲到月上柳梢,怕是月亮都在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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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所有人都装扮一新,迎接新生入学。张泊如先生换了一身大红衣衫,像要去接亲的新郎。
校门还未开,门外已经聚集了许多居民,他们都想来看一看大学生们,那都是有本事的少年人。
张泊如先生慢慢走到大门前,他一手拉着门闩,一边朗声道:“各位,从今日起,安南大学才算有了生命!”
人们鼓掌,他将门闩拉开。
这一瞬间,有人流泪不止。
校门一开,学生们纷纷到来,有的从汽车上下来,一派华贵;有的挑着行李前来,像西天取经的沙和尚。
门口停了汽车黄包车,还有几匹马与驴!
——有一些学生是骑着驴来的。
那些华贵的少爷小姐大概没见过这些,都跑过来看。
“兄台你骑的这是何物?”
“驴子。”
“骑了多久?”
“半个多月。”
“它路上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