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桥把烟头扔了,说,我敢肯定的是,我们死后,江水照常流。
那是我们在江边初次见面,大家都不熟,说了很多奇奇怪怪好像哲学又好像幼稚的问题。对我来说,太难了。
可我很想和他们多说点儿什么,就问,我们会有墓碑吗?
李桥说,你们想不想去墓地看看?
我们一起去了公墓,是四月末。
清明节插的吊子东倒西歪,瓜果祭品早被春季的雨水打得腐烂,鸟儿啄得七零八落。
原来,墓地在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时候都冷冷清清,甚至是死寂。一块块墓碑整齐竖立着,像在站军训的石块。
不知道每一尊墓碑后边,埋葬着怎样的人的一生呢。
我们在墓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始终沉默的夏青终于开口,说,为什么墓碑都是长方形,不能每个人有不同的形状?
她说话没有语调,像机械地念读课本,她说,如果是一个老实敦厚的人,他可以用梯形的墓碑;
如果这个老实敦厚的人,有小性格,他可以用不等边的梯形;酷一点儿,直角梯形;
如果是个周到完美的人,他可以用圆形的墓碑。
李桥笑起来,那墓碑满山坡滚来滚去。
我们想象着那个场景,忍不住笑了。
好吧。夏青说。她两只手分别握成拳端在胸前,眼睛看着半米高处的空气,她完全不被我们影响,继续执着地充当墓碑分配员的角色,说,如果是一个特立独行棱角分明的人,那他可以用菱形墓碑;
如果是一个正直奉献的人,他可以用正五边形星墓碑。如果规规矩矩,就用正方形;
如果是一个傲气的人,就用四角星。如果是一个奸邪的人,他用三角形墓碑。
我问,为什么?
李桥说,她不喜欢三角形。
秦之扬问,你还没说,谁用长方形的呢?
夏青说,如果是庄重的人,那么他用长方形。
秦之扬看着漫山的长方形墓碑,说,死了的人都是庄重的。所以,都用长方形也没错。
夏青说,所以,是死亡本身,把他们一下子都变庄重了吗?哪怕他们生前不庄重。
没有人能回答。
夏青的话,总是让人很难回答。
我想起我二叔,他酗酒赌博,不务正业,醉酒掉进河里淹死后,大家又说,他是个好人,死了可惜。
要是这么说,我死了之后,在对我各种不满意的父母心中,我会忽然变得庄重起来,变得有可取之处了吧。
我忽然激动了,真想立刻给我自己刻一块墓碑。我说,夏青,你喜欢什么形状?
夏青把头扭过来对着我,但她的眼睛不看我,说,我要正十七边形。
为什么?
李桥说,她喜欢高斯。
我想了想,说,高斯是那个从1加到100,5050的那个?
李桥说,应该是吧。
秦之扬说,你觉得我们应该用什么形状的墓碑?
夏青不说话。
我说,我们刚认识,还不熟啊。
夏青的手缩在胸前,慢慢松开,食指指了我一下,说,正方形。又指秦之扬,说,菱形。
她说的很对,我是个正方形,最无趣,最没有惊喜的正方形。
秦之扬摇头,说,我不是菱形,我一点儿都不特别。
夏青拿眼角看着别处,笃定地说,你是。
李桥说,你别跟她争。不然她要发疯了。
夏青看李桥,她似乎只能跟李桥对视。
李桥说,我是什么形状的墓碑?
夏青说,我还没有想好。
我说,但是最终,我们都只有长方形的。我们都会很庄重地死。
夏青忽然不乐意了。她说,墓碑不好看,我不想要墓碑。
李桥说,我也不想要。这破石头有个屁用。
可我想要,所以我没说话。秦之扬也不说话,我猜他也想要。我于是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和我的对上了。
我们都发现了对方的秘密之后,把眼睛移开了。
第三章(2)
——李桥——
我妈妈是投江死的,在冬天。
搜救队打捞了三天,最终在下游的之江市境内把她捞起来。
她盖着白布,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的手泡白了,险些和盖在她身上的褶皱白布融为一体,她羽绒服袖子上套着防脏污的小袖套。
南方的冬天很湿冷,阴云密布,天空低垂,我站在萧瑟的江风中,骨头僵硬。
妈妈,你不冷吗?为什么不选择春天或夏天,至少江水温暖些。
是一艘拉煤的货船上的船员远远看见了她,报警来不及了。
船上的人说,是很快速的事,看得出死了心要走,一眨眼就消失在水里,像江水轻易卷走岸边的泥沙。
站在我们家筒子楼六楼的过道上,我一抬眼就看见堤坝外那条细带般的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