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客人,你自己弄。”崔成州把面前的资料和笔记本全都一股脑地扔到了张小马桌面,随即从旁拖来一张椅子,冲商稚言做手势,“请坐。”
商稚言乖乖坐下,因为紧张而缩着手脚。崔成州在桌上翻找东西,回头见她绷紧了小脸,忍不住笑:“你怕什么?之前不是还大声怼我吗?看不出你胆子这么小。”
商稚言不吭声。她头一次来到这种地方,不由自主地神经紧绷,生怕自己说了不得体的话,做出不得体的事情。崔成州说完之后也没再嘲笑她,先是取出一个信封,随后打开一份版面校样。
“两百块报料费。”崔成州让她拆信封,“不用验了,是真钱。”
但商稚言所有注意力都落在了那份校样上。
是《浪潮周刊》第六、第七版社会新闻的打样,第七版版头上赫然是“方寸报道”的LOGO。这是每个月不定期刊登的社会调查专栏。《二十六个拾荒儿童的前史》,这是调查报道的标题。
崔成州对自己这番做作的展示十分得意。商稚言抓起校样不错眼地看,他则抬头冲面前的张小马眨了眨眼。
这是一篇关于明仔,以及与明仔情况类似的其他拾荒儿童的综合性报道。这些孩子大都有类似的身世:没有完整的家庭或有效的家庭教育,极度贫困,没有户口,不能上学……报道以明仔和另外两个商稚言不认识的孩子为引,串联起二十六个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的拾荒儿童的背后故事。
“被剔除出正常社会秩序的孩子,实则是对社会的控诉:我们的户籍制度、基层部门,在这件事上失职……”——这是报道的最后一段,被人红色粗笔圈了起来,“失职”二字之后还有两行,但全被涂黑,商稚言分辨不出来。
实际上,整篇报道上都有不少涂改和修正的痕迹,红色、绿色和黑色三种颜色的笔迹,显然出自三个人之手。商稚言知道这还不是最终定稿,但她压抑不住内心惊喜:“你写出来了……”
“写出来,但不一定能登出来。”崔成州已经抽完了一支烟,“这只是第一次打样,到周五出刊还有五天,这五天里什么都能发生。稿子可能会撤下,可能必须大改,可能导向必须修正……跟你说了也不懂。”
“我懂!”商稚言大声回答,“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崔成州愣了一下,然后张口大笑,引得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看过来。商稚言面红耳赤,默默缩起肩膀。
“记者被称为无冕之王,但并不是无所不能。”崔成州问,“即便这样,你也还对这个职业怀着幻想?”
商稚言不解:“我吗?我对记者有幻想?”
崔成州:“你好像很想当记者啊。”
商稚言:“我……我没想过。”
崔成州:“那现在开始想。”
商稚言:“……”
但她确实被崔成州绕了进去,一脸呆愣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张小马敲了敲崔成州的隔板,无声地骂他:你想害小孩子是不是!
崔成州小声回答:“她很适合。”
商稚言揣着两百块,慢吞吞踩车回了家。她一直想着崔成州那篇报道,那些字句,一行行叩在她心里。她穿过高大的行道树,穿过大王椰投下的树影,在微冷的风里,往海边骑去,心里鼓满了新鲜的喜悦。
但新鲜的喜悦维持时效不足一夜。
晚饭的餐桌上,商稚言跟父母说了这件事。商承志的态度从来都是“你喜欢怎样就怎样爸爸不干涉”,但张蕾不一样。最近一直在试图重新找工作的张蕾,加上更年期来临,脾气愈发捉摸不定。
“你不知道自己成绩差吗?你还搞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张蕾一听到明仔的事儿就生气了,“多看几页书多做几道题,不比你打什么电话强?!”
商稚言不甘示弱:“我在帮人,而且我没有耽误学习的时间。”
“得一点小成绩就沾沾自喜,你要是把所有时间都放在学习上,早就进前一百名了。”张蕾白她一眼,“还想当记者?你是这块料吗?你作文才多少分啊?人家记者要东奔西跑,你吃得了苦吗?”
商稚言气得小脸涨红,耳朵嗡嗡响,但她又不擅长吵架,只能恼怒瞪着张蕾。
“心比天高,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料。”张蕾说完,眼神扫向商承志,开始数落他的不是,“跟你爸爸一样,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做什么什么不行,没本事还要……”
商承志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桌下等着吃剩骨头的三只小猫都是一惊,随即看见小主人放下碗筷,扭头上了楼。
父母在楼下一声接一声地争执,直到居委会派人来提醒他俩开会才消停。听见父母出门,商稚言慢慢从床上爬起,她眼圈发红,看见小猫跳上床,伸手抱它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