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86)
宁铮也跟着站起身,走过去坐在奉九身边,厚着脸皮往上凑,被奉九一个侧身挡在了外头。
他于是睃眼仔细瞧,专业飞行员如鹰眼般锐利的视力让他毫不费力地就辨别出,她在读的是一本儒勒凡尔纳的《环游地球八十天》,还是是法文版:宁铮不认识法文,但读过英文版的,而英文版的封面设计与这本法文版的一模一样。
宁铮觉得越了解奉九,越觉得她与自己以前结识的那些小姐们不同:她们看的,都是电影杂志、妇女杂志和时装画报,不关心时事新闻,喜欢看鸳鸯蝴蝶派小说,但从没见过有看科幻小说的。
奉九没一会儿就读了进去,宁铮由此又发现奉九做事极易投入,她专注的目光会随着情节的推进而变幻不定。
宁铮知趣地摸着下巴在一旁看着她,奉九则好像忘了身边还有个人,一时间客厅里除了火车轰隆轰隆的车轮碰撞铁轨的声音,别无它声。
此时门被敲响,毕大同进来,送了一些需要批示的文件,于是两人一个看书,一个批阅文件,倒也称得上融洽。
专列一路向北,一个半小时后到了辽阳,毕大同又进来报告,说是东北航空处中校参谋处长徐庸要跟着专列一起回奉天。
宁铮一听立刻摆手同意让他上来。
没一会儿,车厢门一开,进来一个高壮的年轻军官,肤色黧黑光着头,露着一头刺猬般竖立的硬发,一张国字脸上的五官端正浓重,称得上仪表堂堂,阳刚气十足,他手里捏着军帽,粗门大嗓地喊着:“瑞卿!你个小兔崽子干嘛呢?”
宁铮眼看着奉九浑身一哆嗦,不禁对着刚进门的徐庸不乐意地“啧”了一声。
还敢对我“啧啧”,徐庸兴冲冲的脸立刻呱嗒撂了下来,刚想对着坐在沙发上的宁铮发飙,眼睛一转,忽然看到离宁铮身边,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位神清骨秀的绝代佳人。
他牛一样的大眼立刻瞪直了,不假思索地问:“这谁啊?”
奉九不免站起来,对他微一点头。
宁铮在一旁仍坐得稳稳当当,还不忘顺手把奉九拉下来坐。
“我未婚妻。”又指了指徐庸,“我发小儿徐庸。”
哦,名声不弱于宁铮的徐庸徐公子,奉九当然听过徐庸的大名。
宁铮的语气平平,神色淡淡,但徐庸是谁啊,连宁铮尿床尿到几岁都门儿清的主儿,立刻听出那遮也遮不住的骄傲。
徐庸的心里立刻酸了起来:老帅跟徐庸父亲徐德麟、前奉天军务帮办,斗了一辈子,称得上亦敌亦友;而他跟宁铮之间,也延续了这种关系。
因为父辈的交情,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私塾;有外敌则同仇敌忾,太平时则互相使绊子,恨不得样样较劲、事事争锋。
到了二十岁该取字时,两人恰巧都在国外读书,双方的父亲又不约而同地给最看重的儿子取字“瑞卿”,回国后两人一见面才发现重了名,照着以往的劲头儿,又都不肯退让。
中国男人的字本就是取了方便亲朋好友叫的,以示亲近;而两人的朋友圈子又颇多重叠,以至于两人一起参加朋友聚会时,有人一叫“瑞卿”,两个人都答应,让人又尴尬又好笑。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六七年前,一向耿直的徐德麟着了老帅的道儿,被鼓动着带领二百卫士进京支持废帝复辟,未果,遭了牢狱之灾;前北洋政府□□代总理姜朝宗一向欣赏其“沉着诚实、刚毅勇武”的为人,果断出手相救。
徐德麟对着名利双收、从此把持奉天省政务军务的老帅又愤恨又无可奈何,至此以后,两家的关系就变得更加微妙了。
徐德麟对姜朝宗则是感激涕零——救命之恩无以言表,干脆,拍板让自己最出息的儿子徐庸以身相许,娶了姜总理的大女儿姜锦波。
徐庸气个半死:他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时间比宁铮从美国军校毕业要早两年,留了洋眼界自然更加开阔,不凡的家世、高大健壮的身躯及与父亲神似的坚毅果敢的男性气概,同样为他吸引了不少受过西式教育的漂亮小姐的爱慕之情。
他美滋滋地享受快乐的单身贵族生活没几天,就被父亲叫回来成亲了。一见面,他对自己的妻子就大失所望,私下里对宁铮说:“那脸长的,一宿摸不到头啊……”
所以,以为男人就都大气,就不刻薄的姑娘,可别傻了。
徐庸这几个月一直在忙于航空处的事情,经常法国、北平地两头跑,跟宁铮没见过面,但也从报上得知宁铮订婚的消息,不过这启事低调到不可思议,而奉九又跟姐姐不同,声名不显,所以徐庸以为宁铮的情形跟自己差不多,也是未婚妻容貌不够提气才藏着掖着,心里未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