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557)
他们的家乡东北,势必再一次成为焦点之地——东北生产了占全国一半的煤炭、钢铁,又有最大的兵工厂,当年日寇为了进攻全中国,对东北没有大肆破坏,而是作为以战养战的大后方,如果拿下东北,就占据了源源不断提供后勤补给最有利条件。
当年伟人曾说过,别的地方都可以失去,但只要有了东北,我们就有了强大的根据地,就可以支撑我们的军队不被吞噬殆尽。
很快,抗战胜利已经过了四个月,《申报》、《文萃》等主流报纸接连发表类似《尊重东北人民意志,支持宁将军主政东北》这样的文章。
奉九明显觉得宁铮的精神状态有所不同,虽强行压抑,但雀跃之情还是有所表露。其实自抗战胜利那一刻起,他们这些东北人,哪个没有暗暗想过,也许终于可以回到阔别十四年的家乡了呢?
宁铮的老朋友周先生在《重庆政治协商会议第三次会议》上,为了避免内战,代表中共向重庆政府明确提出的三项要求及八项附带要求中,就包括放宁铮回东北主政,并提出“若无作为抗战推行者的两位将军的‘鲁莽’,就没有今日全国欢庆的民族复兴节”。
这句话也许瞬间让江提高了警惕。
随后,一大批有影响的报刊杂志比如《文汇周报》、《中外春秋》、《七日谈》等纷纷刊文,要求让宁铮率兵回东北,并释放杨将军一家人。然而,虽舆情汹汹,终究是曲流云散,没了下文。宁铮的心思也渐渐沉淀下来,终于又恢复如初。
奉九对他说:“‘无欲则刚’,我们不求他。”
宁铮笑了,说太太说的是,无欲无求,看他还能做什么文章。
一九四六年元月,宁铮接受召唤,到黄山官邸与江委员长密谈。
“抗战业已结束,但你也看得出,跟中共的战争即将开始。这次的谈判不过是个缓兵之计。最近,国内舆论呼声很高,要求你回去主政东北。但我倒是希望你可以统帅一支军队,将已扎根东北的中共驱逐出去,怎么样,做得到么?”
宁铮眉头深锁,好半天才抬头坦然看向面前这个算计了一辈子的当前中国最高统帅——抗战胜利后,他的国际声望达到了顶峰,正是志得意满之际,“做不到。我还是那句话,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哼哼,这么多年过去了,端纳变了,离开了中国;张文白变了,李德邻变了,他们越来越倾向共党。只有你宁瑞卿,愚且真,还是一根筋。行,不敷衍,这也正是你的优点。我听你的。那么,我希望你离开中国,去欧洲、美国……随你,总之,不要在此地,我不希望他们挟你以号令诸侯。”
宁铮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这句话,如果他真的接受了江的要求,那他才会大惊失色,继而敷衍搪塞,直到自己明确拒绝。
其实江的意思,却是害怕已分崩离析的东北军在他的号召下再次集结起来,与中共合作,从而阻碍他的内战大计。
“还有,万一……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要跟中共合作。别忘了,这是你欠我的。”
宁铮早就料到:“那杨钟祥呢?委座可以释放他了么?”
江勃然变色,“你还敢提他?!要不是他,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决心反我?!他死不足惜,罪有应得!”
宁铮能做的,真的很少。他与江冷淡地握手告别,终生未再相见。
据说,晚年在台湾的江曾非常后悔没有把宁铮送回东北主政,也许,那时的情形又完全不同——他的彻底溃败,是从丢失了东北开始的。但以他的心性,又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如此大方之举?也许,这样心胸、格局、眼界的人,命中注定无法主政万里江山。
曾经热闹非常的陪都渐渐变得清静,绝大多数的“下江人”一伺时局稳定,都思乡心切、携家带口地离开了。原本熙来攘往的街道变得空空荡荡,饭馆、舞厅、电影院……倒了一大批,吴侬软语、难懂的闽南话、叠字频出的晋陕话、幽默的东北话……各地方言渐稀,越来越难以听到,但还是有一部分异乡人就此留了下来,将这座在残酷的战争中为他们提供了多年庇护的重庆当做了家乡。
民国三十五年春节刚过,宁铮一家人提了简单的行李,宁铮怀里抱着屠苏,他们正站在储奇门的江岸上,望着对面的海棠溪。四年半前,他们就是从这里,踏上了这座山城的重重台阶。
溪水蜿蜒而行,向北注入长江。此时正下着蒙蒙细雨,轻烟夹杂着迷雾,蒸腾而起,层层叠叠、似梦似真,不疾不徐地笼罩了曲折交错的沟壑、拱桥、漫长的石阶,和几多吊脚楼上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