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502)
张寒发用他从小耳熟能详的东北妇女上坟哭坟的曲调,将一句话迂回萦绕,反复咏唱,到结尾处愈见激烈,让人肝肠寸断的同时,又孕育着催人抗争的强烈诉求和悲壮到拼死一搏的情感。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那天,奉九正要去孤儿院查看日常工作,路上遇到的青年学生都在传唱这首歌,奉九愣愣地驻足聆听,一曲未完,她早已泪流满面。而就在此时,离得不远的洛阳,中华民国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江先生,正在庆祝自己的六十岁生日。他听说了西安流亡学生时不时的骚动,不屑地特意电令宁铮,好自为之。
奉九这天刚刚收拾完行装,打算去上海参加由廖夫人和孙夫人带头于五月份成立的“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召开的例行会议,说句老实话,参加这样的会议,比去南京给江夫人汇报工作让人愉快多了。
她手上收拾着行李,却不免顿了一下:宁铮最近半个月的态度有些怪异,忽冷忽热的,往往经过几天的疏远和冷淡后,又像是忍不了的炽热如火,而第二天早上,则恢复了刻意的冷漠,似乎对于没能忍住与她彻夜缠绵而懊悔,追问他却又一副不耐烦解释的样儿,这是两人之间从未有过的情形,以至于奉九都觉得他是不是神经不正常了。
但奉九还是体谅着他,毕竟他身上的压力够大的了。
不过媚兰的话也开始时不时地浮上心头,但她又甩甩头,总觉得荒诞不经——如果真的那样,那宁铮他……难道是铁打的?她脸红地嗤笑了一下,又低头细看要带的发言稿。
正在这时,为了在特务遍布的西安保证安全而于一年前雇佣的美国管家巴恩斯进来通报,说埃德加?斯诺来了。
美国记者斯诺是交游甚广的宁铮在民国十八年于奉天接受采访时结识的朋友,此时丈夫还没到家,自然由奉九负责接待。
斯诺早听说过宁铮这位有着惊人美貌的夫人的赫赫才名,畅谈之下,即对奉九深厚的英文造诣深感折服,并因奉九对保安红色政权的理解、同情而颇感投契。斯诺自述,他曾在民国十八年考察过西北地区的大饥荒,那种饿殍千里,甚至找不到有力气的人掩埋无数死尸的地狱般的场景吓到了他,从此后,他对国民党政权的无能和腐败深恶痛绝。
六月份时奉九曾听宁铮随意说起过,因受孙夫人委托,所以他开了一张特别通行证,派人用宁军“道奇”军用卡车,经宁军管控地肤施,秘密护送受雇于《纽约太阳报》和《每日先驱报》的斯诺,及一位美国医生马海德去了中共根据地保安进行采访,以满足西方人对这个刚刚历经了两万五千里长征,并在高压下顽强生存了十年的中国红色政权的兴趣。奉九对于他这四个月的经历很感兴趣,两人恳谈了很久。
奉九听到斯诺称赞毛先生是中国的灵魂,刚刚结束的长征是一部现代史上的英雄史诗,并断言“活的中国,在质朴勤劳却又勇敢无畏的亿万中国农民手里”时,很受触动;在翻看斯诺带回来的照片时,她意外地发现了奉灵和鸿司的身影,看着他们正在跳舞,虽穿着朴素但神情饱满昂扬,不禁惊喜地笑了起来。
斯诺还说,宁铮曾表示很想和毛先生见一面,虽然他们已经通过很多次密电,但还没见过面,不过,依目前形势看,这个愿望只怕暂时无法实现了;他这一次采访了很多中共领导人,取得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等明年出了书,一定要请宁夫人观览,书名初步定为《红星照耀中国》,奉九郑重答应,说届时务必拜读。
正在这时,宁铮回来了,奉九给他们换了凉掉的茶水和咖啡,随后知趣地退了出来,斯诺略微奇怪地看了一眼对着自己热情洋溢,但对着太太立刻神情变得冷冰冰的宁军首领,奉九不以为意地冲他一笑,关上了门。
第二天上午,奉九正打算出发去上海,一向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的宁铮差人让她去书房找他。
“找我干嘛?”她一进门就向正坐在沙发上的他走去。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养成了习惯,两个人说话,要么面对面坐着,拉着手;要么她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脖颈,他揽着她的腰,就那么没完没了地说着话,不管多无聊的话题,他们总能找出乐趣来,不得不说,宁铮对着她和孩子们,似乎总有无尽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