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500)
宁铮这个人,“言而有信”是其性格中最显著的特点,这是即使他的政敌也无法挑剔的宝贵品质。
八月二十九日晚,西安“西北剿总”情报处处长江雄风密电江先生,通报宁铮通过自己办的报纸宣传抗日,吸收平津学生成立军练团等情报的批复回来了,他立刻逮捕了在宁铮身边工作的北平学联代表宋黎。
宁铮毫不迟疑派出卫队营抢回宋黎,遵守了他当初对赶来西安的平津学生做出的保证其安全的承诺,并于当晚派兵包围陕西省国民党党部,查抄了全部特务档案。
因当晚电报代码为“艳”,又发生在晚间,所以被称作“艳晚事件”。三个月后,又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大事件,人们这才回想起来,“艳晚事件”倒像是一场惊天事变的预演。
彼时江正亲自坐镇武汉处理“两广事变”,无暇分心,所以对宁铮的所作所为除了电报申饬,并未有其他动作。但待广东那边的事情一解决,他打算立刻飞赴西安,与宁铮摊牌。
其实,宁铮这边联合同样想保卫家园抗日求生的西北军与红军止戈休战,对着南京虚与委蛇,政治嗅觉异常敏锐的江早觉出不对劲,他遍布西安的“军统”、“中统”两大特务队和宪兵队更不是吃素的。
刚刚消除了原本有可能爆发的一场大战的他志得意满,于十月中旬威风赫赫降临西安,当面训诫宁铮和杨钟祥,给他们两条路,要么全力以赴剿共,要么离开西北,把地方让出来:宁军和西北军,福建和广东,两个新去处。
自己决定。
形势急转直下。宁铮和杨钟祥分别出门后又秘密会面于郊外一处僻静的破庙里,两人都沉默了许久,也争论了许久。
宁铮回家后,神色间颇多了几分沉重和悲痛:长久以来压在他心底里的某些最坏的打算,此时终于不得不浮出水面。有些事,必须得动手做了……
奉九此时刚刚从上海归来:中华民族的“民族魂”鲁迅先生去世了,她得去送敬爱的大先生最后一程。她亲眼看到了巴金、肖乾、张天翼、萧军等十六位文坛顶尖作家抬棺,孙夫人、蔡元培、大先生挚友内山完造、矛盾、胡风等人扶灵。从殡仪馆到万国公墓,自发前来送别的人群绵延十几公里,挤得水泄不通,在国统区强压各方舆论,对抗日不置一词的氛围下,越发让人感慨。
媚兰早就跟着吉松龄到了西安,两家走动愈见亲密。刚进入十一月,西安已经很冷了,媚兰带着龙生过来,娘俩都穿得不少,早就等着来来哥的芽芽立刻一个眼神儿,于是兄妹俩就一起跑去带坦步尔玩儿了,三个孩子一天到晚乐呵呵的。
不过一向爽快的媚兰却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什么事儿?说。”奉九也不看她,正翻看着手里的几份补品单子,上次听大姐说奉灵有点瘦弱,她已怀了身孕,奉九就琢磨着怎么运些又补人、又方便食用的好东西给送去。
“我怎么听说,宁司令最近不怎么回来呢?”
“是,他忙。”
“你可长点心吧,毕竟年轻有为,位高权重,别再被人勾走了。”
奉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们早过了那个阶段了,我信他。再说了,他现在还年轻?老帮菜了都,也就我凑和他吧。”
媚兰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和她说起了娃娃经,这个话题就这么揭了过去。
一向健壮活泼的坦步尔在咳了几日,发了几天低烧后,被奉九带到医院看病来了——吴大夫正好去了苏州给唐度一家子诊脉去了,奉九觉着看个西医也行,虽说西安的医疗设施肯定比不得上海,但坦步尔这毛病也不像什么疑难杂症,所以奉九预约了医生,想给他拍个肺片看看,先排除肺炎再说。
奉九没走什么特殊渠道,和宝瓶一起老老实实按着约定的时间来了,她身后隔着几个人的地方站着一对母子,一个跟坦步尔差不多大的男孩咳嗽得比他可厉害多了,两眼无神,小脸通红,一看就是发着高烧,而且没有预约,在年轻的妈妈怀里病歪歪的,也是巧了,这位妈妈穿着一件跟奉九很相似的梅红色呢子大衣,身量也差不多,也梳着年轻母亲常见的发式,满脸焦急之色。
奉九没有犹豫地把自己的预约号让了出来,说他们先进去看,待娘俩感激地进去后,又让宝瓶等在她们原来排队的位置。抬起手腕看看表,估计好歹还得有三十分钟才能看上,她又嫌这个地方的消毒药水味道太浓,干脆抱着儿子走到后面与住院部相通的连廊处,隔着一层玻璃窗,指给他看冬天树枝上的小鸟。这些颜色黯淡的小鸟缩着脖子,好像很怕冷的样子,但照样啾鸣不已,活泼喜兴,坦步尔一双黑眼珠跟着溜来溜去的,看得直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