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498)
奉琳微笑着摸摸妹妹的脸:长征路上她曾因流产而大出血,做手术摘除了子宫,再也无法生育了,但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正强忍着眼泪的妹妹吧。
“姐,要不你别走了,跟我们在一起吧,在这也能给抗日做贡献啊。爸爸和大哥他们都很想念你,每次我过去苏州,他们都要念叨起你。对了,还有奉灵!奉灵和鸿司好么?”
“他们都很好,各有各的忙,奉灵怀孕了,快生产了。”
“那可真好。”奉九高兴地说,忽又局促地看了一眼姐姐,无缘的小外甥她连见都没见过,奉九替姐姐难过,又替自己难过。
奉琳哈哈一笑,“你们的孩子,不都是我的孩子?还有不苦和不咸。可别这么小心翼翼的了,看着难受。”
奉九一看姐姐不领情,还笑话自己,立刻哼唧一声又往她身上赖,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那速度和响动,一听就不是属于大人的。
脚步声停下的同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门随即被推开,一高一矮两个孩子如风般卷了进来,“大姨!是不是我大姨来了?”
芽芽一马当先地冲到奉琳面前,看了妈妈一眼,先规规矩矩地给奉琳、妈妈分别问了好,接着就往奉琳身边一坐,好奇地托腮望着她。
奉琳一叠声“是是是”地应着,一边喜得把她抱起坐在膝上。
奉九注意到一向身小力大的姐姐的手臂颤抖了一下,才勉强把芽芽抱起来。
随后跟着的坦步尔没姐姐那么大胆,过来后跟着叫了一声不太标准的“大姨”,就绕妈妈那儿抱大腿去了。
奉琳见了坦步尔又是稀罕得够呛,想马上抱起他,又舍不得芽芽,正踌躇着,奉九赶紧把儿子抱起来,让他坐在奉琳身边。
奉琳仔细地描摹着两个孩子的眉眼儿,夸了又夸,说一个像妈妈和爸爸的混合体,一个完全像爸爸,看来还是老宁家的基因更强势,奉九哈哈一笑表示赞同。
姐姐抱着芽芽,又亲亲坦步尔,姐弟俩一个玉雪灵透,一个稚子娇憨,奉琳看着看着,忽然微微发怔,奉九小心地问:“姐?”
奉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原本在眼里打转的泪花不见了,“看着我们芽芽和坦步尔养得这么好,姐真高兴。”
又逗弄了好一阵儿,她才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保安,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的见面礼给孩子们,所以我就只能带点今年刚下的大枣儿了。”说着把刚刚进门时就拎着的一个布袋子放在茶几上。
曾经,大姐的嫁妆不比自己少啊,泼天的富贵,说弃就弃了……奉九一下子垂了眼睛,耳边芽芽正好奇地发表感想:“大姨,你跟我妈妈长得不太像。”
奉琳爽快的笑声立刻又响起,过了好一会儿,奉九才按铃让宝瓶把孩子们带出去。
她拉过姐姐的手:这双即使在女人堆儿里也算娇小的手,以前也曾是柔细的,滑腻的,现在可好,树皮一样粗糙,黑铁一般刚硬,这不再是弹琴、画画、品茗的手,而是巾帼不让须眉,操枪,勒马,样样精通,但还是能写出锦绣文章。
奉九早就听宁铮说起过,姐姐于民国二十二年即开始担任中共中央局妇女部部长,主持全党妇女工作。她的大姐,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令人瞩目的那一个。
不顾奉琳的一再挣扎,她缓缓撸起姐姐右臂的袖管,看看,她现在比姐姐的力气大了。
一条斑驳的手臂露了出来,果然,接近手肘处,有一处明显的弹孔,曾穿透了她纤弱的小臂,缝针手艺很差,好得也不彻底,赖赖疤疤的。
她一下子把脸覆了上去,一动不动,只余奉琳哭笑不得地一遍遍摩挲她的头发:“早好啦,一点都不疼……是有点使不上劲儿,不过我也用不着使那么大劲儿,我又不举重……啧啧,熊样儿,跟小时候一个德性……啊哟不哭了哈,乖……”
宁铮通过秘密渠道送走了对自己满载而归倍感羞愧的奉琳——连说自己这样连吃带拿的太不像话,奉九虎着脸说我这是给奉灵鸿司和姐夫的,你赶紧都带走——一回屋,毫不意外地看到太太满脸泪痕。
他径直走上去拥住她,奉九反应过来后立刻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瑞卿,我都不知道……我真的很感激你。”
宁铮无声地笑了,把她抱起走到漆成赭色的窗边,放到窗台上坐好,点点她的鼻尖儿,促狭地说:“咱俩谁跟谁啊,客气。”奉九捶了他一下,瞪了他一眼——没正行。
这时走廊传来芽芽和坦步尔的声音,可她的心情还没有平复,这几年来头一次不想在此刻见到自己的孩子们:那个她永不会相见的小外甥,姐姐说,聪明伶俐极了,小名叫“米多”。姐姐怀表里嵌着张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说是两岁时照的,他小小一个人儿,就只占了那么小小一块地方,奉九尽力地瞧:他梳着油光水滑的二八分西装头,一双黑葡萄大眼像极了芽芽,直占了半张小脸,鼻梁挺直,唇角天生向上翘着,如果能长大成人,不知该如何颠倒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