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468)
曾经那么热闹的帅府春节,现在想起来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乔治一直很喜欢活泼的芽芽,饭后带着她和几个小孩子楼上楼下地跑着捉迷藏,倒是把小丫头乐够呛。
快到十点钟时,奉九看到蓝家族分不清是哪位的年轻先生从大厅壁炉上方拿下一束和冬青一样常绿的槲寄生,举过太太的头顶,专心地盯着她,于是一旁开始有人会意地起哄;年轻的太太羞红了脸,往前上了一步闭着眼,丈夫就在口哨和掌声中轻吻了太太的嘴唇。
奉九知道,这是西洋人的传统:圣诞夜晚,从槲寄生下面走过的女孩子必须同意和男孩亲吻;当然,男孩子也必须摘掉槲寄生上的一颗浆果。
是不是又是“从此后恋情到永久”的保证啊,奉九心里一笑,哪儿来那么多传说,牵强附会的。
正在这时,正跑过壁炉前面红彤彤的芽芽被同样红彤彤的龙生拉住了,他的手里居然也拿了一束不知何时去摘下来的,原本寄生于苹果树上的槲寄生,先是捧着她的小胖脸看了半天,随后就学着刚才的年轻人,举起来后,悬在瞪着一双乌黑大眼,一脸懵懂的芽芽头顶,小心翼翼地在她水润的小嘴巴上轻轻啄了一下。
奉九不禁怔住了。
此时满头是汗的塞西尔也跑了过来,满头金发一甩一甩的,他没看到龙生的举动,只是兴冲冲地跟着大人有样学样,刚想拉过芽芽亲一下,目标看来是脸颊,但就连这也被表情立即变得有点严肃的龙生抓住胳膊制止了。
奉九这个当娘的,难得地彻底呆住了。
宁铮于新年伊始终于回到了国内,可以想见地忙得不可开交:在归国途中,原本火急火燎要求他赶紧回来帮忙镇压叛乱、稳住国内局势的江先生,由于闽军内部发生意见分歧,成立不过百日的新政府即告瓦解。江先生又一次运气很好地躲过了动摇其统治根基的祸事,那么宁铮是否能及时赶回来帮他也由此变得没那么重要。
所以他又没那么着急见他了。
宁铮简直无法想象这个“大统领”到底是怎么好意思如此的,但也只能按捺住情绪,与参谋长吉松龄、发小徐庸先来了一席彻夜长谈,两位知心好友在听取了他的旅欧见闻和意见后,都觉得宁铮的想法很对。
世上几乎任何事,都只有适合不合适,而没有好与不好之说。
任何一个中国人谁都知道江先生不是最好的领袖,但对照欧洲强国——德国和意大利,它们无一例外都拥有一位强有力的独裁统治者,这是他们能迅速发展经济,进而发展国防的重要原因。中国由此得到的经验是,必须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才有可能驱逐日寇,光复东北。也就是说,他们宁军不得不继续拥护江先生:因为在目前的中国,再想找出一位比他“正统”、更能服众、同时具有丰富政治资历的,还真没这样的人。
“矬子里拔大个儿”,也就这个意思了。
宁铮这边又接见了宁军其他重要军官及各界领袖,当然包括东北抗日救国会的核心成员,听取了近一个月的工作汇报,心里对如何继续支持义勇军抗日已有了盘算。
接下来,就是与江先生的会面了,虽不情愿,但不得不提上议事日程——江先生觉得已经把宁铮晾得够久的了,这拿一把的劲儿也差不多到了火候了;再有,宁铮回来后对新闻界的讲话,表明了继续拥护自己的立场,这让正遭受着内忧外患,甚至连忠心耿耿的大舅子宋文成都与自己决裂的江先生,还是生出了几分感激之意。
因为上一次的保定会面不欢而散,所以在杭州澄庐的再次见面让两个久经大场面的人也都有些讪讪然。握手言欢后,江先生趁势提出要求宁军继续进行“剿共大业”,除掉自己心腹大患的主张后,宁铮并不想一见面再起冲突,只能听从。
从欧洲回来,他痛感到,宁军作为一支有鲜明封建宗族特征的现代军队,如果再碍于情面,不整顿涣散的军纪,不但无法打回老家去,连战斗力都无法得到继续更新和提高。尤其以前宁军某些将领在跟着老帅出省占地盘时,他们身上浓重的旧军阀习气的确非常耽误事儿。
宁铮整顿军纪,夜以继日地给高级将领开会、统一思想,会后下军营视察,每当夜深了才能回到住所,最盼望的自然是英国的来信,他又体会到了当年奉九离家两个月去广东时盼着收信的心情: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他最大的慰藉,就是把奉九和芽芽的信一封封地拿出来细细读;偶尔地,龙生也会给他亲自写封信,报告一下妹妹的可爱与淘气。
芽芽的信向来都是最厚的,一大沓,看日期是天天写,积攒到一周,奉九就会连同其他人的信一起发出来。芽芽的信是每天一句:时刻不忘育儿的奉九觉得这个机会挺好,不能放过,于是天天让芽芽写下当天她觉得最值得记下的事情,不会的字就用画画代替,画不出的就找来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