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423)
春日里去已面向公众开放的紫禁城——旧主离去,殿宇已空,游人得以细细琢磨太和殿口衔轩辕镜的藻井,天一门前长着独角、鬣毛像火焰般飘起的代表公正的獬豸,宁寿宫畅音阁里能冒出四朵大荷花的“地涌金莲”。
至于爬过的香山,塞满了珍禽异兽的万牲园,八达岭……又是多让人流连忘返。
车行至天安门,奉九默默地注视着这座巍峨华美的城门,她知道,这城墙底下,净是新生婴儿的胞衣——老北平人习惯于把刚出生的婴孩儿的胞衣埋在皇城根下,就好像南方人要选定一座山作祖山,把孩子的胞衣放在悬挂于树上的小筐里一样。
祖山佑护着后辈,延续着香火,生生不息,延绵不绝;这天安城门,可不就是北平人共同的祖山么?
奉九只希望这座祖山,能够一直巍峨矗立,保佑北平的老百姓,免遭日寇荼毒。
他们一家乘火车到达上海,落脚于法租界高乃依路的公馆,当晚就去奉九的二姨家探望长辈们。奉九的太姥姥年纪已过百,但还是很精神,一双眼睛像孩童一般天真,有着雨过天晴般的眼白,一双缠过的粽子小脚居然还能不停地踢腾椅子腿儿。
芽芽对满脸褶子的抽巴太太姥姥一见称心,坚持要和她唠家常;其实芽芽刚满月就曾到过上海,但她哪里还能记得。太太姥姥一口语带商量的吴侬软语,芽芽则是说一不二的奉天话掺杂着滑不溜丢的北平口音,一老一小连蒙带猜也能聊得有声有色,小芽芽把老人家哄得很是开怀。
第二天宁铮收到了一封夹了一颗黄铜子弹的死亡威胁信,信上要求宁铮——要么打回东北老家去,要么自杀以谢国人,落款是当时公认的亚洲顶尖杀手王亚樵,宁铮看完默然不语。
奉九如受重创,生平头一次觉得丈夫的生命处于如此危急的时刻,额头也冒了一层细汗;宁铮本不想理会——这样的威胁,自国难日以来,已经太多了——但看着太太的脸色,生怕她再急出个好歹的,只好给上海第一帮会头子杜月笙先生打了电话。
杜先生不像那位杀手那样偏激,深知当前的复杂形势哪里是宁铮一人能够造成的,直接出手摆平了这件事。
大概是有点水土不服,没几日,芽芽就患上了肺热咳嗽,生平头一次“吭吭”地苦着小脸咳起来。奉九学着上海人烧了清火的冰糖橘子酪给她,没两日已见好。
江夫人特意秘密从南京来见宁铮夫妇——她本就是宁铮的好友,又是奉九名义上的结拜姐妹——以她特有的中英文夹杂着说话的习惯,表达了对宁铮毅然放权的钦佩和赞赏,又叮嘱奉九到了欧洲更要好好照顾宁铮——奉承话谁不会说,便宜占尽再来做个姿态,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容易做到的事情了。
江夫人与宁铮相识于他从国外回来的那一年,从此一直很欣赏宁铮身上那种在十里洋场的上海难得一见的坦荡达观的风度,曾在与他的来往信件中称他为“莱茵河畔的骑士”。
奉九敷衍着,还时不时地冲着这位虽然六岁就去美国留学,但自嫁给江先生后从来只穿一身顶级旗袍的江夫人一笑;八面玲珑的江夫人看了,心里只能一叹:若易地而处,自己只怕还真没有这位干妹妹的涵养,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始作俑者的太太说话了。
奉九自然没那么天真,以为宁铮真的是单单要补蜜月给自己:她知道,这次去欧洲,照样要会见很多政客名流,所以她得去南京路的百货商圈买些具有中国特色的礼品带过去送人。
先施、永安、新新、大新这四家由华侨开办的赫赫有名的华资百货商店,经过多年苦心经营,其销售额早已超过了外资商店,占据了上海零售业的大半壁江山。
虽一年前刚刚经过了“一二八事变”,但号称“远东第一大都市”的上海滩又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模样。
奉九注意到很多商场、咖啡店的留声机都放着同一首歌:《毛毛雨》,这是音乐家黎锦晖专门给女儿、歌星影星黎明辉创作的,应该说是现代中国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流行歌曲——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风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 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 你的心”
曲调婉媚,女声娇嗲,曲意坦荡……奉九一点也不喜欢。
她请了二姨家对购物最有心得的三表姐陪同,两人在南京路口下了车,身后几个侍卫不动声色地跟随着。
霓灯初上,南京西路也就是静安寺这段的街道上百货商场林立,每个商场的橱窗布置都别致有新意,吸睛异常,它们彼此间都是竞争对手,当然要铆足了劲儿赛着来,生怕顾客印象不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