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九里(409)
东北义勇军多是原东北军的官兵,都知道他是老帅侄子、宁铮堂弟,自认吃的是老宁家饭的奉军,谁也不敢动他,只能任由他来回冲杀,义勇军伤亡惨重,几次败北。
当时控卫锦州的荣至秦等人大感头痛,遂派部下赴北平,向宁铮当面请示如何处置此人。
宁铮一听之下,颇感为难——他和宁锋从小到大,一起生活了十来年;二大爷当初是为了救老帅而死的;宁锋还是家中长子,一旦被按汉奸罪处置,如何面对刚刚逃到天津租界里的二大娘一家人?
可是,这几年来,出了多少不堪回首的事——父亲被日本关东军刺杀,他们共同的家乡又刚刚被日寇侵占,宁锋身为宁家子弟、宁军一员,不思为亲人报仇雪恨,反而卖身求荣,与仇人沆瀣一气,助纣为虐,这又如何向东北父老乡亲、向全体国人交代?
奉九看着这几日越发愁苦悲愤的宁铮,于是缠磨着他问明了原因,随即握紧了他的手,直视着他焦虑不安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我看,还是召开一个家庭会议为好,正好宁钧也在北平,再把大嫂、二哥二嫂、鸿司、寿姨、巧稚、巧心和二大娘家其他两个妹妹接来,让大家来评评理,这事儿该如何处置……奶奶和二大娘还是别参加了,年岁大了,又是这种糟心事儿……”
宁铮微松了口气,反握住她柔软的手,牢牢盯住她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平日里总是如春水般明媚,到了此时,却也能如暗夜里的寒星般,刚硬又璀璨,让人充满敬畏;每每到了关键时刻,她钢铁般的坚定意志,总能给自己极大的信心。
第二天下午,由北平各处和天津租界赶来的宁家家庭会议如期召开——中秋节都没办成的家庭聚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倒是差不多聚齐了——由大家共同决定如何处置这个宁家叛徒,当代汉奸。
会上,宁铮端坐于会议室椭圆形圆桌前,语带沉痛地说:“父亲在世时,曾多次叮嘱我,一定照顾好五弟,不能让我二大爷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就因为这个原因,他多次拆台、投敌,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从未与他计较,而是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说到这,宁铮停了下来,可以听到他在深深地吸气,强抑着自己的愤怒——只要一回想起这个堂弟这么些年的所作所为,泥人也得被他激出三分土性儿。
一旁的奉九暗暗握了握他放在桌面下的手,他的手心满是冷汗。宁铮一把反握住奉九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宁锋的亲弟弟宁钧灰头土脸,作声不得,两个妹妹满面通红,其他人一脸愤怒。
寿夫人忽然说:“六子,你说的没错,这老五到底是怎么作的死,我们这么些年一直都看在眼里。”
宁铮点点头,接着说:“可是,投桃没有换来报李,万没想到,他居然能如此大逆不道,背弃了作为一个中国人基本的良知,认贼作父,成为国家公敌。我想,大家应都已经意识到,这已不仅仅是我们宁家的一家事了。所以,恳请大家发表意见,我们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
宁铮话音刚落,鸿司肃然接道:“三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想,”他刻意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宁钧和两个妹妹,“六叔、二姑三姑,都是深明大义之人,断不会有什么其他想法。”
偌大的客厅里静悄悄的,人人皱着眉头,表情各异——此次因为南京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宁家、宁军已饱受诟病,没想到再加个宁锋火上浇油,他们老宁家现在在中国的名声,都快要和自古以来第一号大汉奸秦桧划等号了。
在北平,在天津,宁家连主子带仆役,人人都恨不得把脑袋揣怀里闷头走路,省得看到、听到熟识他们的旧识、老师、同学、好友的戳戳点点和窃窃私语。
宁钧虽如丧考妣,但还是涩声开口说:“三哥,各位哥哥嫂嫂、寿姨,我虽人微言轻,但孰轻孰重,我和妹妹们分得出来——我大哥的行为不可饶恕,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彻底背叛了宁家,背叛了国家,对这样让祖辈蒙羞的逆子,一定要施以极刑,才能告慰老帅和其他先人的在天之灵。”
宁铮缓缓点头,其他人也对宁钧的大义灭亲表示了赞赏。
奉九暗暗松了口气,抬起手,偷偷绕到后面,轻轻摩挲着宁铮一直僵直着的后背,于是他倏忽间放松下来,甚至能冲着奉九微微翘起一点唇角。
正坐在他们旁边的鸿司用眼角看到了他们不可言说的充满默契的小动作,眸光先是一黯,接着,又浮现出一丝释然,最后,是退而求其次的心安和畅然;一旁的大嫂、鸿司的母亲看到了,嘴角慢慢露出些微舒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