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州纪(97)
这两年间,我看着虞啸卿夜夜枕戈待旦日日厉兵秣马,我看着他眼中对鬼子的恨意越来越浓,我看着他心中对战争的渴望越来越盛,我看着他将“国难当头,岂容坐视”刻进他的生命。
这两年间,虞啸卿对我“用,疑,弃,信”。
而我则一直认定,在这样的乱世中,在这样的时局下,能跟着这样的上峰抗击日寇,是幸事。
最终,我与虞啸卿之间共有了一个“信”。
两年后,虞啸卿除了有一个虞师,还有了调度指挥全军的力量。
两年后,虞啸卿已学会将他所有的恨意渴望喜怒哀乐,都化为深不见底的一平如镜。
两年后,虞啸卿再也不是那个“只练兵,不育人”的军人,再也不是那个为求一策而不惜下跪的战将。
两年后,我们收复了南天门。
两年后,我失去了我的团。
两年后,我唯一还剩下的是“亏欠”。对南天门上三千座坟的亏欠。
两年后,我们要做的是好好活下去。
我们,从南天门下来的十二个活人,已经打完了我们要打的仗。
属于我们的仗,打完了。
打完了。
孟烦了:雷宝儿在我们的周围正撒着欢地跑来跑去,他的妈妈和他的龙爸爸在不远处的那个帐篷里。
我们在祭旗坡,川军团曾经的驻地。
祭旗坡上现在人来车往很是热闹,禅达宪兵队虞师特务营还有不知道哪儿来的兵痞,各色人等纷纷然你方唱罢我登场。
这般喧嚣都是为了雷宝儿那个正在帐篷里快活的龙爸爸——迷龙。
迷龙是个东北佬,二十七岁时家破人亡。此后从黑龙江到滇西,他一路杀鬼子也一路逃鬼子。
三十八岁时,他在缅甸丛林里用全部的生命热情打造了一副棺材,换来了一个老婆和一个儿子。
三十八岁时,他在禅达有妻有子有房子,有了一个家。
迷龙是我们这帮炮灰中,唯一有家的人。
他是那么热烈地爱着他的家人,他是那么深切地眷恋着他的家。
所以,昨天在怒江边,他第一个知晓了日军轰炸机的目的地——禅达,因为那里有他的家。
十几分钟后,迷龙终于在他家里见到了他安然无恙的妻儿。
又一个十几分钟后,迷龙的妻儿亲眼看着他的一条腿被他的团长给生生打断。
迷龙毙了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不巧的是,这个当杀无赦的逃兵是军部陈大员的侄子。
现在,从南天门下来两天后,我们终于开始忙活着给自己整点吃的了,我们很高兴。
因为虞啸卿刚刚派人来守着祭旗坡了。因为迷龙不会被那些一直在跟我们对峙的兵痞宪兵给零切碎剁了。因为,迷龙可能真的不用死了。
迷龙怎么会死呢?
他一个必死无疑的敢死队队长,都能从南天门完好无缺地活着回来,阎王爷就肯定不会再收他。
他是“永远不死”啊,他怎么会死呢?
至少他一定不会是现在死,他一定会和他老婆活到土地公公月亮婆婆那么老,他们俩一定会活成两个老妖怪。
没错,迷龙不会死了。
虞啸卿会救迷龙的,他一直对我们避而不见,是因为事关军部大员,他也难做。
但我们跑过整个禅达追上他的车后,他毕竟给了我们为迷龙求命的机会,而且他也并没有一口回绝。
虞啸卿一定会看在南天门上那三千个死人的面子上,救迷龙一命的,一定会的。
我边这么想着,边看向我的团长,我想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宽慰。
可是,为什么我看不到?
你不相信虞啸卿会救迷龙么?你觉得,迷龙他,他这次会死么?我的团长。
龙文章:祭旗坡的晚上很美,有禅达的万家灯火,有怒江的凌凌波光,有高悬夜空的一轮皓月,有似乎伸手可及的满天星斗。
我独自躺在这样的地方,我看着不远处一个几岁的小顽童和十来个二十几岁的大顽童,追追赶赶地扎成了一堆。我听着那清脆的童音伴着一阵阵久违了的欢笑,响彻了整个祭旗坡。
雷宝儿玩得很高兴,一刻不停地闹着,笑着。
一刻不停,只要他的目光别落在我的身上。
这儿的所有人都是他龙爸爸的好弟兄,都是他的好叔叔,除了我。
我是伤害他龙爸爸的人。我是打断了他龙爸爸的腿,还把他龙爸爸用铁链锁起来关进帐篷的人。我是毁了他和妈妈苦苦等了三十八天才等来的一家团圆的人。
在他的眼里,我是个坏透了的坏人。每当看到我时,他原本天真干净的眼睛里,就会瞬间充满了仇恨。
来自一个孩子的仇恨,冷冷的,让我彻骨冰凉。
迷龙不能死,他是一个军人,他没有死在有去无还的出征中,他没有死在必死无疑的战场上,他就绝不能死在龌龊权势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