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知行目不明,耳却聪,摇头苦笑,望了她们这处一眼。
宴席开在前门外的泰丰楼。
自同治年间,这里就是官员和商贾名流的宴客之地,梨园界的宴席也多摆在此处。楼虽只有二层,内里却自有乾坤,大小房间有上百间,可设多宴。
何未想着何家的女眷喜穿袄裙,不想让人误解自己迁就他们,特意换了日常穿的深领软缎长裙赴宴。她一进泰丰楼,解下大衣,被均姜在肩上系了个貂绒披肩保暖,慢了半步跟着何知行往里头走。
没走半程,她觉奇怪,问身边的均姜:“你有没有发现,今日各省军官额外多?”
那些大小军阀们为突显权势,军装没有重样的。谢骛清是沿袭了昔日反袁主力的护国军军装式样,而别省的军官各有不同。
“你进门时,没看到吗?”何知行在前面,笑着问身后的她。
“看到什么?”
“宴客的牌子。”何知行答。
一般承办酒席,楼里都要在进门的玄关立面红底金字的宴客牌,写明今日有几家几席,主人家姓甚名谁。她平日还留心看几眼,今日不想看到何家名字,便没去看。
难道今日还有别家酒宴?
“有个军官学校的同学会,邓元初的名字在头一个,想必是牵头的。”何知行又说。
何至于这样巧?
“何至于这样巧?”二叔似摸到她的脉,说出她心中所想。
何未努力找着合理的解释:“邓元初在外多年,回来想见老同学是人之常情。泰丰楼又是有名的宴客之地,选这里也算正常。只是……日子巧了些。”
说完,她控不住地往另一处瞧。
那边宴客的地方被屏风连成墙,隔开了,除了往来端菜的人,不见里边主人。
何知行微微顿足。
她收回心思,见何召两家宴席屏风外等着的是召应恪。
“何叔叔。”召应恪温声道。
何知行微笑着略一颔首,留下两人,先进去了。
何未在这一点上始终感激召家大公子,从始至终他对何家二房的态度都端得极稳,无论对内对外,待何知行都是晚辈的恭敬态度。所以她对召应恪也始终客客气气。
“稍后恐有一场不欢而散的闹剧,”召应恪低声说,“我怕闹到散了见不到你,便等在此处,想说……”
“想说当日错怪了我,如今知道犯了错,要道歉,”何未轻声接话,“是这些吗?”
她抬头,让召应恪看到自己完完整整的一张不带怨怼的面和含笑的眼:“我们从小认识,你该知道,我是最不记仇的人。”
召应恪凝着她,慢慢地说:“是,我知道。”
她和召应恪的关系复杂得很。他不止是哥哥托付的良人,还承载了何未对过去的许多回忆。何未不想在今夜这种两家都在的时候,和他在此处沉默相对,被人瞧见不知要说什么。
她正想找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带过去。
说话的欲望,止步于……看到谢骛清的那一眼。
他高瘦的身影距两人至少有二三十步,远到她根本看不到他面上的细微神情变化,却有种和旧情人偶遇在荒郊野庙外,聊了两句中华大地皎皎明月,竟被当头一道破空闪电夹带的瓢泼大雨浇了个透心凉后回到家,浑身湿透地一点灯,意中人正靠在床边瞅着自己的……那种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心虚得要命的……复杂感触。
第15章 烟火落人间(2)
何未一念过,谢骛清已披着衣服进去了。
兴许……人家看得是壁画,没看自己。她自我安慰,越过召应恪进了屏风。
何家本是请了几个名角儿,但老板不让唱,说对面贵客嫌吵。
于是乎几位角儿都下了妆,披着披风在客座上围着,和主人家寒暄客套。只在东南角留下吹拉弹唱的戏班子在那儿锵锵锵敲着小锣,优哉游哉地拉着小胡弦儿,这慢吞吞的节奏让人想笑,颇有几分异样的……美感。
何召两家分坐两处。
何家男人以老式长袍为主,零星有年轻人穿西装,一水儿的黑灰,冷的就披件灰貂背心儿在外头。女人们除了七姑姑是天青色儒衫长裤,余下均是一个模样,一张张脸不管年老年少全被包裹在元宝领里,露出三分之二的尖尖脸,红胭脂擦得不要钱似的。为显出不屑,她们水汪汪的眼睛里像冻了一层冰,溜着眼瞥她。
召家对她好得多,毕竟是险些成为长房长媳的人,偶有和她认识的,都轻点头招呼。
每桌都满满当当,唯独这一桌只她和二叔两个。
她到桌旁,把肩上的貂绒解开,小心铺在二叔的寒腿上:“差不多焐热了,正好暖腿。”
何知行对她温和笑了笑:“先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