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弯腰下来,轻声问:“来找我啊?”
斯年抿嘴笑,点点头,旋即瞄房门。
何未反手,拉拢那扇门。
“少将军累了?”斯年耳语问她。
“嗯。”她笑。
“我在这里,好吗?”斯年指西次间的卧榻。
何未颔首,牵她的手,一对母女上了卧榻。斯年穿着短袖的棉布小衫和长裤,盘着腿,和同样姿势的何未面对面。她笑,何未也笑。
“他要睡多久?还走吗?今日走吗?我下学回来能见吗?”问题一个追着一个,斯年带着期待,懂事地又说,“急着走的话,没关系的,下次回来再说。”
何未低声道:“不走。”
斯年拉起何未的手,把玩着她的手指头,闷头笑。
“一会儿他醒了,去叫声爸爸。”何未轻声道。
斯年抬头,眼睛盯着她。何未笑着,轻点头,权作应允。
“要惹麻烦,”斯年压制着祈盼,摇头,“不要。”
“叫吧。”何未道。
说完,她又道:“他没听人叫过爸爸,让他听两句。”
斯年终是安心,开心点头。
“少将军来,看我们的?”斯年问。
何未轻声道:“北上,抗日。”
斯年惊讶,小脸上神情几变。长城抗战前,小姑娘对抵抗外敌信心满满,历经那数个月的北平乱局,见到撤下来的部队,挤满医院的伤兵、学生和民兵团的人,她对战争有了更直观的认知。对亲人的爱护,激起了孩童对死亡的恐惧心。
“在……长城吗?”
“不,”她摇头,“出关。”
“小召叔叔说……”斯年犹犹豫豫地轻声道,“他们的兵一次比一次用得多,上次四十万,这次调了一百万人……打红军的十万。”凶险非常。
召应升想必磨不过斯年对红区的关心,被磨出了真心话。
当然,这源于何未的教育方式,从不隐瞒。乱世里的孩子,日后须执掌航运的女孩子,须早熟,更须直面实事。她忽然可怜起斯年,面对日后的抗日局面,无人能预估到结果,斯年这一代的孩子究竟要面对什么,她,或谢骛清都不敢断言。
何未沉浸在对未来孩子们的前途思虑中,心生惶恐。
“热河沦陷,政府只会调兵去打自己人,少将军他们被围剿……面对一百万军队的围剿,都要出关抗日,”斯年像在找寻着一个正义的理由,掩盖心中对父亲即将出关的恐惧,“这是大义,老天会庇护的。”
斯年望向何未,祈求回应。
“对。”
如同斯年所说。他们好不容易聚集了一支队伍,没有南下支援红区,而选择在关外抗日……如此的队伍,倘若输了……
卧房的门,被从内拉开。
谢骛清睡到中途,身旁没有何未的气息,自然而然醒了。
他的衣着和天津港登船那年不同。
斯年印象里见谢骛清最后一面,戎装、长军靴。今日的男人面容疲倦,仿佛宿醉未醒,着一深蓝色西装长裤,衬衫未熨烫过,独独一点,枪在腰后挂着。
映入谢骛清眼帘的:晨光里,一对母女对坐在卧榻上,交头接耳。
他一贯的不苟言笑渐消失了。
谢骛清招手,对斯年道:“来。”
言罢,拽了离他最近的椅子,落座。斯年手脚并用从卧榻下来,光着脚三两步跑到他跟前。他余光里看到斯年踩在地板上的脚丫,一把抱起女儿,放到未有旧伤的腿上。
斯年幼年不懂男人该胖该瘦,等懂事了,每每回忆谢骛清的身姿,还有那张旧相片中的谢少将军,深觉父亲常年征战,不大爱惜身体,清瘦得紧。
她记挂父亲多年,乍一见,腼腆地失了语。
“书读得如何?”谢骛清微笑着问。
斯年咬着下唇,低头,喃喃半晌,小声道:“不如父亲。”
谢骛清从未被人认真称呼过“父亲”,自心底滋生出一丝酸涩感。这个小女孩虽非他和何未亲生,从记事起便只认他这一个父亲。常年离家的愧疚感,被生疏的称呼催生出来。
他摸着斯年的头发,柔声道:“读书一事,各有各的悟性,有人悟到早,有人则慢些。唯用功一途,常胜不败。”
斯年轻“嗯”了声。
谢骛清欲再问。
扣青拿着书包和蓝色布袄裙,忙慌慌追到西次间,看谢骛清抱着斯年,一时没了主意。
“今日请假吧,”何未道,“难得一次。”
扣青二话不说,扭头便走:“我去给少将军泡可可牛奶。”
谢骛清意外,何未低头忍着笑。
这一“纠葛”,若非在天津卫的戏楼包厢被白谨行和邓元初一唱一和点破,以谢骛清的性子,她一生都难知晓真相。